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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涧林盯着许裕园看,试图从他的面庞找出什么相似的痕迹,最后只能放弃。也许,他们唯一的相同点就是条理清晰、聪明过人。
现在许裕园发现了,原来这就是他的爱,孱弱到像一揉就碎的纸,稀少得像手指缝里的沙,一不留神就消逝无踪。
“柏林墙在长达三年的风吹日晒下自然倒塌,重归于好那一天,他热泪盈眶,抱住我的肩头,对我行贴面吻,就像欢迎归家的游子。可惜我们已经离开对方太久,再也找不回曾经的亲密。
“你是不是问错人?”方涧林说,“为什么心安理得,高高在上,你应该去问他。”
记录者的精密严谨,就像生物学家在写动物行为观察;笔调之冷峻,如同剖解尸体。只在许裕园朗读出来的后记里,梅荀才在字里行间流露出一些温情和迷恋。
“缪斯不必懂艺术,他最好完全不懂,因他本人的举手投足一颦一笑,他跳跃的语言和思想,全部都是艺术品。我要让他当我所有的男主角、女主角、非男非女的主角——从国王到婊子,圣女到乞儿。
“但我真正会做的是:给他钱财身份地位,给他一切和一切。让香槟塔不断流动,圆舞曲一支又一支跳到天明,让他一生逍遥快活,博得所有宠爱,睡遍想睡的美人丑人。谁能凭爱意让富士山私有。收拢在掌心的富士山又如何壮丽。”
开锁师傅撬开了书桌的带锁抽屉,许裕园的护照和身份证被压在一叠厚厚的笔记本下面。笔记本中多是梅荀未完成的习作和读书笔记,其中一个墨绿色的本子格外陈旧,连纸页都瘫软泛黄,翻开来看,扉页上有一个“林”字。
一颗自我压抑到枯竭的心,许裕园终于看明白,这就是他全部的爱了,只有这么一点点。
许裕园把笔记本合上,低头给自己点了一支烟:“他藏起我的证件,上午我叫了一个师傅过来开锁,从他的书桌抽屉里发现的。”
“比起乱伦欲望,我对他接近恋物癖。从不为他心旌摇曳。我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连,并非爱欲,也无同情,只是冷酷的观察描摹。
我同父异母的亲弟弟,非要追本溯源的话,说不定是因果报应呢,方涧林想。你永远不会知道,二十几年前,你的母亲破坏我的家庭。你的外公外婆只是一对普通的中学老师,你是否想过,为什么你可以住这么好的房子,从幼儿园到高中都念最好的贵族学校。是因为我们方家花几千万搞定了一个私生子。
“今晚你可能没空招待我。”方涧林一边说,把电脑收进公文包里。
很多年来许裕园都在求索:从未在你眼里看见灼烧的爱意,从未听你在梦中呓语任何人的名字,你没有把爱给我,你对他也没多少柔情,你的爱到底在哪里?
许裕园弹了一下烟灰,心想也许梅荀并不是天生冷血。“可能他所有的爱都在少年时代为你燃烧完了,只剩下这本干巴巴的残骸。”
“就像一对双胞胎,出生前已经达到亲密的巅峰,从出生到死亡的每一天都在彼此分离。最开始,我们是骨肉相贴的竞争者,互相忌恨,争夺领地。等到分开足够远,一种无言的亲密感逐渐升起。曾经有几个夜晚,临睡之前,合眼后把双手搁在胸前,他的面庞、气息就在黑夜中浮现,如同亡灵在尘世中现身。
,我们互相不理睬。我只拜访他的父母,不给他打电话。他对我的冷淡更甚,连他的母亲都对我道歉,说他太不懂事。
上午刚被分手,梅荀到现在人还是懵的,也没有客套。屋里没人说话,气氛极其诡异,梅荀察觉到不对,大步走到客厅,看到自己的笔记本赫然出现在茶几上,整个人气血上涌,差点原地昏过去。
许裕园把笔记本递过去,让方涧林接住手里这重量。方涧林接过笔记本,打开看了一眼,受到惊吓似的立刻合上。他的表情扭曲起来,过了好久五官才回到正确的位置:“我都替他尴尬,真是丢人丢到姥姥家,搞这种东西就不能用十二重保险箱锁起来?”
许裕园没有读到想象中的柔情爱语。本子里的内容枯燥至极,事无巨细地记录了方涧林的一切,还用红笔在段落旁边注解,阐明他要如何变形和使用这个素材。
“他是一个活在幻想中的人,很少对真实的东西投入感情,他唯一爱的就是他的花言巧语。”方涧林把笔记本摔到茶几上,举着烟摇摇头,“他也不爱我,除非他看着我的眼睛说爱我。”
梅荀把
已经在保姆车上卸妆了,梅荀还是觉得脸上不舒服,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水池洗脸,“你到得很早。”
许裕园不明白:“为什么你这么心安理得,高高在上?”
许裕园沉默了很久,直到方涧林他以为他不会再开口的时候,他才说:“我就是追本溯源,想知道你们这类人都是怎么想的。”
“假如当年是方家败落,我会怎样对他?把一个完整到没有一丝划痕、从没品尝过痛苦的人打碎,摧毁他的脊梁,一定很有意思。假如他生出精神疾病,我一定亲手照顾他,把他的每一个表情动作都记录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