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这样说,但那时候的陆远岱懂什麽呢。他刚过了四岁生日,哪里知道“一辈子”有多长,更猜不到哪天醒来他或许就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他只是记得那天晚上,妈妈给自己盛了满满一碗的排骨汤,他心里是很喜欢的,但还是把汤里大半的排骨给了陆谭。他想,看吧,我是可以照顾哥哥的。
然而世事难料,谁都想不到,陆远岱最终会成为这个家庭一个泡沫似的影子,在夏末午后的街巷,彻底失去踪迹。
那一年或许是陆谭和陆远岱过得最快乐的一年。同龄小朋友都每天嚷着躲着不肯去上学,他们两兄弟就手牵着手大摇大摆地从楼底下走过,常逼得其他小孩儿都嫉妒得大哭。其中有一个比陆谭还要大一岁的胖头小男孩,常趁陆远岱不注意欺负陆谭,其实是觉得他长得好看,虽然傻乎乎的,但不管是哭是笑都是全院最漂亮的那个,就总忍不住想掐陆谭一把。
不只是他,还有杨蕴秀。他们夫妇俩都是谋害亲生子的帮凶。
陆谭正埋着头数台阶,听见陆远岱叫自己就抬起头来笑,两只手都抓住弟弟的手,并着腿往上蹦一台阶,就听到陆远岱说:我愿意的,我可以照顾好哥哥,妈妈你不要担心。
这事后来也成了家属院的饭后笑谈。陆孟常从同事嘴里听来一次又一次兄弟俩的“辉煌战绩”,也有人说他们夫妻俩这次是押对了宝,小儿子伶俐果敢又懂事,虽然脾气犟是犟了点,对哥哥却是没得说。过个十年二十年,他们年纪大了,也就不用再担心陆谭的归宿,总归是亲兄弟,陆远岱不可能丢了哥哥不管。值,这二胎押得实在是值。
陆远岱这仗打得筋疲力竭,擦擦耳朵,口水里夹着血丝,他浑不在意地蹭了蹭,就算疼也没抱怨一声。至于陆谭就跌坐着大哭,因为紧张和害怕,他几乎把手指都塞进嘴里。是陆远岱走来拖起他,替他拍拍脏污的裤脚,又掀高衣摆把他哭得脏兮兮的脸擦干净,再亲亲他的嘴,然后牵他回家。
有回两人抱在地上翻滚打架,陆谭劝架不成急得直哭,眼泪都淌进脖子里,也不知道跑去叫大人。一看到小胖头咬住了弟弟的耳朵,他就抓着他的后衣领,拼命把人往后拖。最后打架的两人一个压着一个,陆远岱趁机拖住小胖头的头发,以牙还牙,往他耳朵上狠狠咬了一口,还死咬住不放,直到小胖头求爹爹告奶奶,答应他以后再也不招惹陆谭才肯松口。
至于陆谭,他始终不言不语的。加上家长的刻意回避,短短一段时间,陆远岱仿佛从这个家庭里抽走了,
妻子夜里失眠,陆孟也不好受,后来回回见她半夜往陆谭房里跑,就趴睡在陆谭的床边,似乎只要握住这个孩子的手,她多少就能得些安慰。
变故发生得太快,陆谭真是吓着了,事后无论警方、医护人员和家长怎麽引导,他都始终一副游离在外的状态。也是自那之后,陆谭开始了长达一年的缄默期。
家长们拿他这头小倔驴没辙,就转去问一边的陆谭。哪晓得陆谭更是不顾事情对错,只闷着头挡在陆远岱前面。兄弟俩脚跟对着脚尖,四只手死死缠在一块儿,俨然是两头小倔驴。
陆孟偶尔会想,或许陆谭怨恨的不仅是自己的粗心和无能,他也怨恨他毫无作为又自私自利的父母。因此在陆谭面前,陆孟时常觉得自己仿佛被某件无形的重物压住了后颈,他常不由自主地冲他弯下腰、低下头来。他是一个父亲,也成了一个罪人。
有好多回噩梦惊醒,杨蕴秀总说梦里是陆远岱在向她求救,问她那天为什麽仍旧不着家,又问她生养他的目的,是不是只把他当做一个未来照顾陆谭的工具。她没有经受过这麽严重的指控,于是夜夜不能寐,唯恐她面目狰狞的小儿子梦里又来寻她报仇。
事后两家家长知晓这事,都压着孩子的后脖子上对方家门送礼道歉。小胖头是怕了陆远岱护哥哥的疯病,被他一瞪就哇哇大哭。反观陆远岱呢,拉着陆谭的手仰高了下巴,被杨蕴秀勒令道歉还掷地有声地反驳,话里来去无非是他们先动了他哥哥,陆谭不是女孩儿更不是傻子,他教训乱说话的人也没有做错,所以他绝对不会道歉。
那天直到夜幕四合,陆谭才被人从一桶垃圾里翻出来。他维持一个姿势太久,四肢已经僵硬,却死死咬着嘴里那只黄色口哨。陆孟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哨子从他嘴里掰下来,上面印着两排深深的齿痕,哨身刮过陆谭的牙齿,还发出了尖刺的声响。
过了两三年,陆远岱长大了,成了英勇守卫着笨蛋哥哥的小卫军。当时教职工家属院里年龄相仿的小孩儿大多已经上幼儿园报道,陆远岱却说什麽都不肯去。刚好那年是陆孟夫妇俩齐齐评级的当口,事业家庭两头重,一个听话懂事的小儿子,确实能为他们减轻不少负担,于是陆远岱入学的事就顺理成章地拖了一年。
杨蕴秀回回听了也不说话,只笑笑就领了两个孩子上楼去。陆远岱年纪小,还琢磨不透大人话里的玄机,只知道哥哥是他的责任,他以后得永远照顾哥哥。
陆远岱鬼点子多,也记仇,旁的欺负陆谭的小孩儿他都是意思意思地回敬,唯独对小胖头从不手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