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时兴起的问题,无论从哪个层面来说,阿什莉想要寻求意见或建议都不该问他。尤莱亚现在是个没有户口的暗娼,他回不去自己的国家,又被周围所有人憎恶凌辱。想做的工作什么的,如果真的存在那样的想法,比起笑话更像是惨剧。
这个回答并不让阿什莉意外,以前有好几次,在监狱里他愿意替无关的人受罚,也时常把来之不易的止疼药和抑制剂分给他人。尤莱亚就是这样的,明明再没人会落到比他更加凄惨的境地,他却还是会伸手去帮助弱者。
尤莱亚保持着沉默,他当然知道阿什莉不是个好人,她杀人、为了获取军报她也从不介意弄脏手,她折磨他,作为中尉比其他人更过分,残忍的、冷酷的闪米特人,最开始他对她就是这样的印象,但现在思考起来,她残忍的一面只针对雅利安人,那并不是她的全部。真实的阿什莉会痛苦也会逃避,会困惑也会犹疑踯躅,甚至会在不经意间露出温柔的一面。
果然,尤莱亚也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先是沉默,然后开始重新往嘴里塞吃的,接着默默低下头。
作为生命之泉计划的试验品,尤莱亚是为战争而生的,并非比喻或是某种修辞,这是事实。作为帝国精英被养育的他,从一开始就被军方严格规定了人生。他更像是属于国家和政府的公共财产,而并非在某对夫妇的期盼下诞生的爱的结晶。学习、参军、成为行政官,他是战争机器的一个环节,而阿什莉将连接着他的那些导线和螺丝全部扯断砸烂,如今的尤莱亚,是个仅仅是活下去都无比艰难的过街老鼠。
“所以工作的事情怎样了?”尤莱亚缓慢的开口,也许他们之间需要一个轻松点的话题,就像是普通朋友那样的正常的交流,在忽略掉许多的细枝末节之后,他们也许能够转变为这样的关系。他并不确定,但是他率先开口了。
阿什莉并不是冰冷的战争机器,她是个活生生的人。偶尔,只是偶尔,在她露出现在这般迷茫苦闷的表情时,会让人一瞬间心软。
他知道,他们现在谈论的对象对阿什莉来说是个很重要的人,对她来说埃琳娜曾经是最值得信赖的副手,能够托付后背的战友,虽然在旁人看来也许并非如此,但在阿什莉心里过往的感情因为埃琳娜的死亡凝固,她一直被愧疚和亏欠缠绕着,时常会做噩梦。
尤莱亚停下了勺子,他抬头看着阿什莉,果然现在的她就像个普通的女人,和过去他有义务照料的那些平民并没有太大区别,和国家与民族都无关,对陌生的环境感到恐惧,对自己的无力感到愤怒,明明只是想好好生活下去,但只是这么简单的想法都变得难以实现,一切都是因为战争。
尤莱亚点了点头:“嗯,我和那孩子约好了。”完成和小孩子的约定是大人们理所当然应该做到的事,他就是这么做的。
阿什莉叹了口气:“一定要今晚去吗?”
阿什莉摇了摇头:“后面我在哄人,你看,办公室文员不适合我,该死的残疾证让我没法从事我想做的一切。”她咬着筷子狠狠的说:“工厂机床的声音让我暴躁,医院的消毒水让我恶心,你知道我换了好几份工作了,每一份都会出问题,短时间内……好像除了战场哪里都不适合我。”虽然有着政府的津贴,但是这样更显得阿什莉像个没用的废人。她总不愿意认真思考这些,并非害怕面对自己的缺陷,而是害怕自己今后一直都无法适应战争已经结束的日子。
她早就意识到了这些,却从没承认过“尤莱亚是个好人”,当
阿什莉头疼的扶额,她明明不是来让他难堪的,但自己说错了话,她想敲开自己的脑袋看看究竟是哪根筋搭错了,把话题引向这么尴尬的地方;“我,我吃完了,尤莱亚你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吗?”她一开始就是为了帮他才过来的,他身上带着伤,连出门买吃的都做不到。
“我和医生约定了见面时间,你能送我过去吗?”尤莱亚问,这一次他并没有推辞。闲聊的时间结束了,他还有事要做,阿什莉在他需要的时间出现了,他不得不因此而感谢她,当然,只是在心底。
“尤莱亚你想做什么呢?我说工作……”阿什莉突然将问题丢给了他,话还没说完她就觉察到了不妥。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未来,过去没有,以后也不会有。
医生家离教会不算太远,两个半街区,走过去要一个多小时,两人都不陌生,趁着夜色过去不是大问题,可尤莱亚还没出门便打了两个喷嚏。流涕、眼神恍惚,走路也是有些摇晃的样子,他肯定又发烧了,阿什莉看着他的模样笃定。怪不得他会开口让她送,像他这样的人晕倒在路上,会是件非常麻烦的事。
话题一但开口好像就没法结束似的,阿什莉知道,这是因为她始终都走不出来。“我真是烂透了。”她总结道,就连现在也还是一样,逃避去思考眼前的尤莱亚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按照“标准”方法去对待他就好了,这样如果出错了话,哪怕是他们丢掉性命,也不会是自己的错。
尤莱亚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因为没有这个必要,他的人生从来都不是自己能够掌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