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可不是什么肆意洒脱的侠客。”秦鹤洲说。他曾是搅动江湖的放网者,朝廷监视武林的鹰眼,如今则是朝不保夕的丧家犬。他从来没有做过一天肆意的江湖侠客。“我杀过很多人,也救下过很多人。”“那你有没有后悔过?”秦鹤洲冷笑:“他们不死,便有更多人的要去死,我哪有时间去后悔?”周秦神色微变,但在被人发觉前又重带笑意:“公子是怎么进入江湖的呢?”“我自小没见过双亲,被一乞丐养大到六岁,后遇灾祸,乞丐死了,留我一人无处可去,遍辗转南北,混口饭吃。”秦鹤洲无师无门,辗转江湖各处,跟随民间艺人偷师学艺,十一岁时误入武馆,仅凭偷看习得的身法,得到馆主青睐,许他跟着学艺,十六岁便一人灭掉崔云满门,杀羽春楼主,自此登顶羽春。或许对没有派系传承的秦鹤洲而言,进入羽春确实是能名扬天下的最快途径。“后来我偶然偷师,得入武道,十六岁独自一人灭国贼二百余人……再往后之事,便不能同你说了。”秦鹤洲话讲多了,便觉胸口闷痛,猛地嗑了两声,又带了几点血来。周秦递来帕子,秦鹤洲道谢接过,擦干了手中血迹。“二百余人……你是说崔云山庄?”秦鹤洲心中生惑:“是,但你怎知崔云?”“少时听侯爷提起过,说崔云山庄是江湖大派。”秦鹤洲听罢也未做多想。二十年前崔云山庄之事,由朝廷下出密令,而羽春又在定国侯麾下,周秦作为侯府仆役,听过崔云山庄并非不合情理。“崔云山庄,原在江南也是数一数二的门派,可惜赵家家主,与虎谋皮,里通敌国,枉害了满门性命。”“里通敌国?”时移世易,当年讳莫如深的秘密,如今也算不得什么,秦鹤洲便将崔云庄主私开铁矿冶炼兵器卖与敌国引起边乱之事粗略告知了周秦。周秦听罢也只是唏嘘。从秦鹤洲处离开后,周秦转而去了前院。韦秋已睡下,周桐一人在院中。周秦走到周桐身边,略行一礼。周桐冲他摆手,示意不必多礼,开口说道:“楼主之后打算如何?”周秦开口,发出的却是赵鸣筝的声音。“赵某在此处叨扰些许时日,不知将军是否介意?” 擦身与周桐分开后,周秦,或者说赵鸣筝,才敛去了脸上虚情假意的笑容,脸色铁青地站在池塘边。崔云山庄,里通敌国……羽春会保留卷宗,这事并不难查,秦鹤洲也没有在这上面骗自己的必要。
赵鸣筝弯身捡起一块碎石,朝池边柳叶砸去,碎石擦叶而过。秦鹤洲教过自己如何拿剑、如何使用暗器,年复一年,却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尽善尽美。确是一身凡骨。但这身凡骨,亦可搅弄风云,令秦鹤洲生不如死。赵鸣筝冷笑,想了许多。纵然双亲兄姊真若秦鹤洲所言里通过敌国,愧对天下,愧对百姓,却未愧对过自己。自己身为人子,为双亲、为家族报仇,天经地义,与仇人下手动机无关,亦与崔云是否罪有应得无关。纵然崔云满门十恶不赦,但对八岁的赵鸣筝而言,他们依旧是春风细雨里的人间烟火,是生死相扶的手足同胞,是薄暮倦鸟的归林。秦鹤洲杀了他们,自己恨秦鹤洲,再正常不过。赵鸣筝片刻的动摇渐渐恢复坚定,心中那零星不合时宜的悔意转瞬而逝。风雨忽至,赵鸣筝急急回了西院。沾衣欲shi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这时节的风雨,都是柔的。但即便如此,房中榻上,依然传来了秦鹤洲撕心裂肺的咳声。钱青已在房内,低声同秦鹤洲说着什么。赵鸣筝就站在院中,久未进入。如今的秦鹤洲,是自己一手铸就的杰作。他的每一场病痛,都是对赵氏满门的赎罪。赵鸣筝并不怕秦鹤洲病死,自己有让他沦落至此的手段,就有吊着他一口气让他永远生不如死的能力。直到钱青腾出手来起身合窗,才看见了院里的赵鸣筝。钱青冲他说:“你可算来了,去吩咐后厨烧些热水,快些送来。”赵鸣筝以为是秦鹤洲又吐血了,需要热水擦拭脏污,也未太在意,应声便去了后厨。秦鹤洲病榻缠绵的年月里,羽春豺虎环伺,赵鸣筝一直贴身侍奉,做这种事已轻车熟路。热水很快烧好,赵鸣筝拎着木桶走进里间。钱青拔下扎在秦鹤洲腰腹处的银针,收进袋中。赵鸣筝颇通药理,对针灸一道并不擅长,看不出在此处扎针的作用,只站在一旁。秦鹤洲此时已经好转,脸上渐渐恢复血色,钱青看着他,按住了开口劝他舍掉孩子的念头,叮嘱他再多养上几日,不可掉以轻心。随后转身示意赵鸣筝把热水拿到床边。“发病的是他,你眉头皱那么紧做什么?”钱青找出帕子,在热水里蘸了下,随手拧干时朝赵鸣筝问道。赵鸣筝当即否认,侧过头去不再面对着钱青。钱青笑了两声,没再追问,手里拿着帕子对秦鹤洲说:“我来替你擦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