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小妹的来信,是在三九年的隆冬。
邮差的胡子上沾着细细的白雪,呼气时便结上了一层薄薄的冰碴。下人接过信件,转手给了太太,当我从太太手里拿到时,冰凉的信纸已经被蹭热了。
太太眼角眉梢都是笑:“小妹有了,是个大喜事。只是一个姑娘家,出门在外的,没个娘家人,终是不方便。”
我看她一眼:“要么你去趟美国?”
“胡说什么,不是跟你说过,你在哪儿,我在哪儿,别想赶我走!”
我不再吱声,继续看信,信的最后,小妹略略提了一嘴,说是艾lun去参军了。
我是千不满万不满,小妹知道我的脾气,在后面小作赘语为先生解释:如今美国状况不好,饿殍遍野,身为美国公民,艾lun难得体检合格,便去为国家效绵薄之力了。他走后,小妹才检查出身怀有孕,所幸艾lun的父母和她住在一起,能够相互照料。
可毕竟是隔了一层,又是两位黄毛洋鬼子,哪有中国照顾得Jing细?只可惜鞭长莫及,只得细细回了封长信,千叮咛万嘱咐,要她仔细自个儿身体。
太太看了我给小妹列的注意事项,不禁笑道:“真够齐全的,你怎的懂得这么多?”
我摸了下小腹上的伤疤,不作声。
太太道:“好不容易保住了命,可别再自个儿想不开——有啥想不开的呀?看你闷着,我心都发慌了。”
太太如此说,我便有了出门的幌子,本想去东陵找那个地洞,可委实做什么都提不起Jing神,便到刘国卿那里转悠了一圈儿,并没有过夜。
现在对着他,有那么点儿爱又不敢爱的意思了。
刘国卿却说:“浅井打听过几次你的情况,罗琦兆也问过你,孟老板还在浅井手上,罗琦兆也只能干瞪眼。”
不知道是不是年纪大了,今年格外怕冷。往年这种天气,搁家里照样打赤膊,今年去扎紧了两件大棉猴儿,缩在沙发上,仍瑟瑟发抖。
刘国卿上前来,问道:“有这么冷?”又摸了摸老子的脑门,“有点热,你发烧了!”
可是一点儿难受的感觉都没有,脑袋也不大疼。在刘国卿的伺候下吃过药,便昏昏欲睡,眯了有半个来钟头,醒了,刘国卿已经把卧室收拾出来了。
我盯着他忙碌的背影,心窝子一阵阵发酸,想到已经这个时节了,小河沿的房子也不知通没通暖气。
“刘国卿,你揍我吧,”我说,“你说十个月之后,我要是没生个小崽子出来,你就揍我。你揍吧。”
他回过头来,惊讶过后哭笑不得:“说什么胡话,我看你是烧糊涂了。”
我摸摸脑袋,似乎更热了,又似乎没有,自己摸自己的体温是最较不准的,便放下手来,紧了紧大衣,咕哝一声:“我先走了。”
“眼瞅着大半夜的,你要去哪儿?”
“回家。”我看着他,总是克制不住自己幻想孩子相貌的心情。也未曾想到,会有一种遗憾,能让我念念不忘半年——甚至更久。
和刘国卿相识,也不过两年而已。
刘国卿欲言又止,没有再劝。我做了个风雪夜归人,离了刘国卿房子有一段距离,停下脚步,春夏疯狂的藤蔓不见了踪影,门前的两棵桃树梨树也光秃秃露出棕色的枝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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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零年的春节,我意外地收到了一封来自德国的信,寄信人是当年在军校的学弟,有犹太血统的那个,我们在一起抽过烟。
不免有些激动,这个年因为老子的缘故,过得死气沉沉,连家里的猫都贴着墙根走,如今总算有了些生气,连忙去了书房,拆开信细细读了,及至最后,才发现这信是三年前寄出的。
他在落款后加了“又及”,上面写道:集中营究竟是什么,我不知道,那里会是纯阿利安人以外的种族的灾祸吗?上帝赋予我们生命,为何又要制造血统的高低贵贱呢?可是我又想,人和狗的生命是平等的吗?那么人和人呢?想得头疼。可是想也没用,那里终究会是我的归宿。疯的不是德国,是人。
这段话写于三年前。
那里是德国!是德国啊!是受过文明洗礼,诞生过歌德和巴赫的国家啊!
迟到了三年,我却再也追不回在学校和我一起偷摸抽烟的学弟了!
言及学弟,立刻想起身边便有个学弟。我不知道刘国卿是否认识这个有犹太血统的学长,可我必须要找到一个知情人来和我共同承担这份痛苦。
痛苦太多,我有点撑不下去了。
一阵旋风似的冲下楼去,连棉袄都来不及套,开门的刹那正和刘国卿来了个顶头碰。
太太袅袅娜娜的要出门,见了刘国卿,笑道:“刘先生过年好,你来找我家老爷的吧?我正约了人去打麻将,你们聊,晚上就在家里用饭吧。”
刘国卿客气了几句,老子心浮气躁,匆匆打发了太太出门,依宁又黏了上来,让依宁带着猫去找哥哥弟弟玩,随即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