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春时节,煌煌宫阙之中,一派灵秀清朗气象。
旭日初升,玉阶融暖,华殿流彩。诸地举子立于光可鉴人的殿堂中,皆敛袖肃立,目不斜视。
御座上一个威严身影端坐不语,目光扫过下方时,却带了些微的笑意。
来自金陵的少年会元顾寒舟正屏息垂首,忽听上首有人轻笑一声,听起来竟有几分熟悉,眉间一跳,也不敢轻举妄动。
及至吉时,皇帝低语几句,监试官得了令,引了诸人井然有序地入座,赞拜行礼后,请了御笔亲点的策问题卷,朗声诵出,一一颁发下去。
顾寒舟竖起耳朵,那熟悉的声音实在低沉,隐在风中,只模糊听得几个字。
他还有些少年心性,一霎失了神,忆起前日在状元酒楼结交的知己,想到那个自称“重晖”的峻拔青年,想到那双含笑的眼睛,心中像被一只幼猫挠了似的,微微作痒,竟差点没忍住悄悄抬眼,偷窥龙颜。
下一刻周遭压纸磨墨声响起,他神志一清,暗叫惭愧,故作无事地展卷提笔,因此没见到上首那人面上,笑意已加深了几分。
思绪转得飞快,他略一沉yin,即运笔如飞,一行行锦绣文辞挥洒即成,纵横流转,自成一景。较之冥思苦想的诸人,实在从容许多。
不多时,左右还在抓耳挠腮,他已悠悠然晾干墨迹,平息了心头下笔千言的激荡。斟酌一番并无缺漏后,更是盯着宫中所供的青瓷笔洗,装作继续苦思家国大事,实则念着今日的饭食。
——中午宫中会备什么菜色?前日重晖兄曾赞过,御膳房的厨子手艺名不虚传的好。
他悄悄舔了舔嘴角,清亮的眼睛微眯,遗憾地想着:可惜今日实在匆忙,用不得许多。不过会有重晖兄提过的梅花包子么?若还有香甜软糯的莲糕,那就妙极了。
上面的皇帝窥破他的心思,看得哭笑不得,掩袖清咳一声,惊得顾寒舟目光一闪,面上摆出再严肃端正不过的神色,忧国忧民般大义凛然。
脚步声由远及近,皇帝已起了身,往下方而来。
玄色的身影在举子案间信步穿行,或走或停。有人浑然不觉,有人从容依旧,有人强作镇定,有人汗shi衣衫,还有人吓得打翻了砚台,污了写好的卷子……种种作态,不一而足。
背后一个Yin影罩下来,山岳般肃穆,顾寒舟只觉后颈一凉,一道视线凝在后面,自发冠一路垂至腰腿,将他整个人扫了个遍。
饶是平日再处变不惊,帝王威势之下?,多少还是不甚自在。他深吸了口气,压下无数杂念,目光再度沉定。
皇帝并未久留,待他悄悄一瞥,想要瞻仰这朝野盛誉的帝王的龙颜时,瞧见的也只是一幅玄色暗绣的袖摆。
……
正午时分,监试官收取了前二卷,宫人鱼贯而入,轻手轻脚为诸举子奉上果腹的糕饼。
盘盖一掀,香气扑鼻,顾寒舟双目一亮:眼前那几个绵软如云、玲珑可爱的糕点,可不正是梅花包子与莲糕么?
一口下去,软糯温甜,唇齿留香。
微温的糖饴润在舌尖,浓稠又醇厚,顾寒舟享受地弯起眉目,像一只慵懒的猫。
可惜盘中糕点有限,不过半刻钟已尽去,他舔了舔嘴角,惋惜地暗叹一声,将心神收束回来,静待余下的策问之试。
这一坐就是整个午后。直至日薄西山,华灯初上时,困乏交加、饥肠辘辘的举子才被引出宫门。
熬了一日,顾寒舟也难免疲惫。拖着酸软的身体推开房门,正待唤小二送菜,点亮灯火时,却赫然发现屋中桌案上多了一个雕漆红木食盒。
掀开一看,各式糕点琳琅满目,皆摞得高高,堆成小山也似,只是其中那梅花包子上,不知用了什么,皆点染了红色的痕迹。
仔细一看,竟是铁画银钩、苍劲有力的字迹。顾寒舟识得,正是自己新交的知己,名唤重晖的人所书。
他将碟子取出,把梅花包子缓缓排成一路,不由“咦”了一声。
原来竟是一句诗,那日他听重晖念过的——
“终然不负凌云志,会向蓬莱顶上居。”[注]
不知想到什么,顾寒舟手指在包子上轻轻一点,忽地笑了。
[注] 出自《赋陈太史所筑凌云亭四首》(宋)?刘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