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春节,27岁的齐修孤身一人回到了泠江。妻子是奉京本地人,家族人口众多,婚后头两年的春节都是在她的强烈要求下,夫妻俩在娘家过的。今年他提出想带她和孩子回自己家乡过年,她却以孩子还小不便长途旅行为由,执意不肯去婆家过春节。几番争吵后齐修也懒得再和她浪费唇舌,于是两人过年时各回各家。孩子还没有断nai,自然是跟着妈妈。
自去年齐父出事后,齐母因受惊不小,身体比以往差了很多。齐修和她之间虽然也没有特别深厚的感情,可毕竟她现在是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于情于理都该尽尽孝。
两地冬天的气温没差多少。齐修下了飞机后也没有什么怀念的感觉。他回到家中,家里只有母亲一个人在,一脸病恹恹的模样。如今生父已不在人世,母亲断了经济来源,只能靠存款和他的赡养费度日。她从前大手大脚奢侈惯了,眼下突然要和其他同龄的家庭妇女一样Jing打细算度日,想来她的病不仅是因为怕受齐父牵连,还有一部分是出于这种心理上的落差。
父亲落马的消息他还是看新闻的时候得知的。母亲没有告诉他。可能是觉得没必要跟他说吧。看到新闻时他十分惊讶——也只是惊讶而已,即便是看到“死刑”二字,心里也没有丝毫波动。刨去两人的血缘关系,他对报纸上那个名字的感觉就和普罗大众一样,顶多感叹一句:哇,贪官卖国贼,真的该死。或许母亲会怀念那人——怀念其汇钱来的日子。
其实就算回家过年,在家也和母亲话不投机半句多。初三傍晚早早伺候她吃过晚饭,她就说头疼,回房睡了。齐修打算出去走一走。
他查了一下公交车的路线。发现过了十年,家附近那班能到一中的车还在运营,只是前后好像各增加了几个站点。
冬季天黑得很早。他坐上车时外面已是万家灯火。一路上风景熟悉又陌生,往事就像前尘种种,亦远亦近。他想起那个人的名字。两人自那天海边一别,便真的从此再未相见。通讯软件上谁都没有发过一条消息。在奉京的最初几年,他脑海中还经常出现那个名字。到后来时间久了,他也不再那么频繁地想起他。只是偶尔午夜梦回,还会记得当初和那人相处时的某个细节。奉大毕业后他留在了当地,找工作、结婚、生子,回泠江的次数越来越少。就在那个名字几乎就能完全尘封在记忆深处时,他一个人又回到了这里。
在一中那一站下了车,沿着当年走惯了的路从母校走到采贝码头,一路上都没几个行人。过年期间学校放假,外来人员大批回乡,是以平时向来热闹的码头酒吧街都人烟稀少。
齐修时隔十年,再次走到了那座巨大的“Jing卫填海”雕像下。虽然在茫茫夜色中看不出雕像跟十年前相比有没有变化,他就是觉得雕像也沧桑了不少。雕像旁没人,下边的沙滩上也没有游客。他便在那石凳的一侧坐了下来。隔着冬季的厚裤子都能感到石凳的冰凉。唯有这种冰凉感还和十年前完全相同。
他就这样面向大海坐着,眼前海与天地都黑蒙蒙的,恍惚间他自己似乎也变成了茫茫苦海中的一座孤岛,一座在原地伫立了十年的孤岛。
忽然身边有个人挨着他坐了下来。他不禁扭头去看——真的是那人没错。十年之间,无数个旧日同窗的名字已被遗忘在时间的长河中,唯有这个名字照旧鲜明。
“鲨鱼。”他唤出了这个名字。
“嗨,好久不见。你还好吗。”鲨鱼好像和从前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轻快的语气,那张笑脸。
这么简单的寒暄问句,他却无法回答。一时间心头有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却又不知从何谈起。最后他只能把问题抛回给他:“你呢?”
鲨鱼也语塞几秒,随即笑道:“你反应还是那么快。”
齐修没有接话。
“我也说不上好或是不好吧。我们最后一次在这里见完面,之后我一直不敢再约你,怕影响你复习和考试。等放榜了,我问刘萍萍,她告诉我你考上奉大了。我真的挺为你高兴的,一想到你就要成奉大的高材生了,而我呢,是个什么东西,我就觉得还是不要去找你的好。我对你而言,可以说是‘无用的社交’。”鲨鱼以非常自然的语气说道。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齐修说。
“我知道你没这么想,但别人会这么想。”鲨鱼解释道,“然后我当时跟的大哥出了点事,我呢也因为聚众那个什么——哦,斗殴,对,进去了两年。出来后我就成大哥了,哈哈。说起来不知道你听说了没,我的双胞胎哥哥半年前在学校跳楼自杀了,给爹妈养老送终的担子就落在我一人肩上,我也不能再混日子,就和我哥们合伙出资开了家酒吧,就在这儿。不过过年期间休假啦,不然我还想带你过去坐坐呢。”
齐修大惊:“什么?!你哥自杀了?”
“是啊,我们全家都觉得太突然了,但人都已经死了,没法追问了。”鲨鱼倒是面不改色,平静地说,“哈,不知道你在奉大的时候有没有碰到过他呢。”
“抱歉,我一次都没见过他。记得你说过他是学物理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