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哪一个想要我的命,又是哪一个在最后关头赶来救我?我无暇思虑。
这是头一次,他们,一同在我面前承认了对方的存在,他们互相感知且厌弃。
而我也终于明白为何他这样讨厌我,因为是我把另一个恶劣的周朗释放,然原因,他没有告诉我。
放过我已是他最大让步。
屋内明明不冷,我的手却在细微发颤,一向讨厌的中药也成了暖身良药。
林中那些男人后续如何处理我不知道,一想起另一个周朗的目的,我便不寒而栗,他说要把曾经遭受过的,一一偿还,给兄长,亦是给我。
我甚至不知该如何去保护自己,又该去寻求谁的帮助,躺在床上,看着肘弯处突然冒出的几颗红点,心头无力海chao般涌来。
这座城里隐藏太多秘密。
从小到大我和阿森有过很多秘密,比如那个脑袋后有一个血窟窿,暴毙在河中的男人。
但我从来没有接触过这样庞大的漩涡,如果说我在桃花镇的生活像一株野草,蓬勃生机,一刻不停地生长,那么周家便像泥潭里的曼珠沙华,妖冶可怖,仿佛不在人间,脚踏淤泥,深深陷入地狱。
这里没有丑陋的人,反而干净整洁,人人衣冠楚楚,待人彬彬有礼,但揭开表面,却是腐rou,望而却步。
这里真的是人间吗?我无时无刻不在怀念桃花镇和阿森。
那个周朗此刻正如幽灵般匿于暗中,他是什么时候出现的,又有什么样的端倪,这一切都该有个开端,想到这里,我找出了周一的电话。
这是我第一次自己坐公交,人声嘈杂,挤在车厢,有种回到人间的感觉,出门前,小铃给周家打了电话报备,才允许我独自出门,下车后,我在B大校门口买了两份早餐。
周一在画室,见我来,起身笑着接过我的早餐,没架子地啃起来,面前是一幅简单素描,一个女孩子,他挠挠头:“送给别人的生日礼物,怎么也画不好。”
就这样我们在画室聊起这幅画,后来说来说去,不出所料地绕不过兄长。
“三堂哥也画得一手好画,七岁提笔就能临摹奔马图,”他偷看我,“不过自从十二岁那年他大病一场后,整个人都变了。”
“大病一场?”我抓住关键。
他又偷看我,支支吾吾,最后下定决心似的:“那一年三堂哥知道了三伯母为何而逝。”
我心下了然。
他面露惧色:“我记得三堂哥那时候养了只金刚鹦鹉,平常宝贝得很,不长眼的大堂哥嚣张跋扈,非得抢来,怪的是三堂哥明明刚大病初愈,不知道哪儿来的劲,一把夺来鹦鹉,抄起酒瓶就往鹦鹉身上砸,偏偏这鹦鹉还不知跟谁学的,不停叫唤我要杀了你。”
我能想象那时的场景——
白衣翩翩的病弱少年按捺住心爱之物,大病初愈未来得及打理的刘海垂下,遮住他的眼,看不清神色,酒瓶砸下,鸟翅扑腾,也不知谁的血ye飞溅至脸上,可他不为所动,宛如被地狱恶火包裹,在所有人都吓得不敢动作之际,鹦鹉又爆发出凄厉的学舌:“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辞别周一,坐上公交,风吹过空荡荡的车厢,我一哆嗦,这才发现,我竟出了一身冷汗。
他要杀了谁,不言而喻,十二岁埋下的种子如今要在我身上开花结果。
鳞次栉比的大楼一晃而过,车窗印照出我的脸,面无表情,嘴唇苍白,唯有那双眼,看得出一点生机。
这段时间,我对浓黑难喝的药汤习以为常,按道理来说大补之后,身体应当更好,却不知为何,我有了种贫血的眩晕感,时常在蹲下站起时,眼前一黑,我猜测,与学校里周氏子弟的“照顾”脱不了干系。
我的学习无人问津,也无人愿意同我交好,我乐得自在,一天也不用说上一句话,时间大多花在发呆,画画,和挨打。
我仰躺在地,头顶是湛蓝天空,我想起阿姨,那棵桃花应该开了又谢了,她此刻也在仰望这片天空吧,阿森在钢铁厂一切还好吗,还有不久是他的生日,吃蛋糕的时候,他会想起我吗?
这种害怕被遗忘的心,使得我做了一件徒劳无功的事。
我在地图上找到了三百多个和“桃花”同音的地名,一封封信写过去,很简单,只写“阿森,我是眠眠”,不知道完整姓名和号码,每每寄出,都满怀期待。
阿森找不到我,就由我来找他,兄长妈都不管我,我有了最大的自由,我周末骑车去邮局,把信塞进邮筒。
阿森生日那天,随着那封信,一并寄过去一条红色围巾,哪怕对面不一定是他。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如此固执,我想固执的也不止我一个。
他十二岁出现,如今又过去一个十二年,他仍然牢牢记得,我有时想,这是我的错吗,这是上一辈人的恩怨,怎么好怪罪我,可老话又说父债子偿,我不得不替妈承担罪孽,我的出生本就是罪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