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内,万姿等待自己一点点复苏过来。
她不看爸爸,爸爸也没有看她。两个人相对而坐,只让白雾无声地说话。
像是来自不同阵营,却同时躲入战壕的逃兵,周遭风雨如子弹般扫射,他们连对峙的力气都没有了,不过各自倦怠着,享受一根烟的沉默。
愿意说说,他是什么样的人吗。
摁灭烟头,爸爸终于开口。
当然知道他是谁。万姿垂眼,把最后一截烟灰磕进面碗里,其上浮着一层薄油。
仿佛在往流脓的创口撒胡椒粉。
十八岁,在港大读大一。没房没车,还有个双胞胎弟弟。爸爸去世得早,妈妈长期住院。家境挺差的,甚至还在领救济金。
反正就像妈妈说的,是个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不靠谱的男朋友。
那你还跟他交往?
谁叫我喜欢他啊!
大笑起来,再续上一根烟。这两件事,万姿根本无法自控。
就像她没法克制心声,呓语般地淌了出去。
其他再有钱家境再好长得再帅的男人
对我来说,都不是他。
不要这样看着我,不要可怜我。
恍惚片刻,转瞬被爸爸的眸光刺醒。敛了笑,万姿猛吸一口烟气。
我不是那种爱上人渣要死要活的蠢货,还没到那个地步。
是我最近发现他有事瞒着我,今早跟他摊牌吵架了。我没有冤枉他,可他犯的错误不大不小,刚好处在原谅和不原谅都可以的边缘,这最让我难受。
其实他也有他的苦衷,人已经是难得的好。
手机一直在弹出提示,未接电话和未读消息。从早到晚,从未停歇。
只要涣散看去,屏幕晶莹得宛若一滴眼泪。
但可能,没我想象的那么好。
那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一口接着一口吞吐,仿佛答案藏在云雾之中。
接住爸爸的投球,在手中把玩许久,万姿最后又掷了回去,勾起一点笑容。
难道你不劝我分手吗?你不担心我亏两千万?
说实在话,你觉得两千万很多吗。
如果你打定主意,就以后在香港生活。
若有所思地,爸爸也敲出另一支烟,可不再急于燃着。
直望进她的眼睛里,这是他今晚最认真的时刻。
我是觉得,两千万在这里够花,但在香港,或者在任何大城市都一样,只够你买一套稍微好点的房子。你仍要上班工作,仍要应付家长里短,认识的仍是同一帮人,生活不会有质的飞跃。你如果没有任何本事,想单靠两千万翻身,这只会让你变成香港最穷的富人,或者最富的穷人。
再说拆迁这种事情,还是有变数的。如果你真的很认钱,我不觉得这是一条捷径。更何况,本来数额也没有大到值得你仓促结婚。
人一辈子是很长的,你以后还会遇到更多的钱。但你要记住,你自己的人生永远比这些数字重要得多。
你是无价的。
有暖流蜿蜒着汇入心田,尝起来还是甜的。万姿绷着脸,极力掩住今天以来,唯一真正感受到的慰藉。
可一切逃不过爸爸的眼睛,她笑他也忍不住笑,语气更放缓了一些。
至于为什么不劝你分手
你知道吗,作为父母,谁不希望自己小孩万事顺利,千万不要经历这种挫折。但作为个人,我很羡慕你,真的。这种让人忽略现实年龄差距的感觉,太珍贵了,不是人人都能拥有的,拥有也不一定能够把握。这就是青春啊。
笑意更浓,爸爸的神情愈发明亮。
你等到我这个年纪你就知道,跟谁过过到最后,其实都差不多,很多事情不重要的,时间过得太快了,最后只剩下回忆了。
也许你跟他走到最后,也就那么回事。但如果是我劝你分手,破坏了你的感情,你反而可能会很放不下这个人。你可能会用很长很长的时间,去幻想你真正想过的人生,美化这段感情,美化这个人。反正等人老了,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比起感情试错,我更不希望看到你经历这些。
这些才是对你真正的折磨。
烟仍夹在手里,爸爸似乎忘了点燃。那些本该跳动的星火,仿佛转移到她的胸臆。
万姿怔怔地看着他,被某种温暖炙烤到难以呼吸。
她被他击中了,这根本不是家长式的说教抑或心灵鸡汤。
这是人类能留给另一个同类的,毫无保留的极度的坦诚。
她很难不想到他的第三者,那个令他念念不忘的初恋。
不知为何,她有点难过。
爸,我一直觉得你跟别人,特别是别的男人不一样,特别是在这个小地方。
词斟句酌,万姿审视着他。从小她就朦胧觉得,父亲是本破损的古籍,用她似懂非懂的语言写就。
她从来没有读明白过,却忍不住一次又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