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里桥的别馆是近年才新建的,它的前身是一座胭脂楼。因为靠近朝晖渠,船只往来频繁,这座胭脂楼里美女如云,歌舞升平,时常高朋满座,生意十分兴隆,渐渐地名气远播。别说达官显贵,就连先帝孔棠也流连忘返。
不过,昔日的繁华以随滚滚江水奔流而去,留在此地的,只剩荒凉的回忆。
因为几年前的朝晖渠改道,码头已经迁移了,这里虽是别馆,却已经没有人居住了。
十一月二十九日,天气还算不错,阳光灿烂,既没有电闪雷鸣,也没有Yin雨绵绵。但深秋的风刮到脸上,还是隐隐生疼。
孔玺安静地跪坐在一座无字碑前,已经四个时辰了,从上午一直跪到夕阳落下,没有挪动,没有吃一口饭喝一口水。别馆的仆从和孔玺随身带来的护卫们都远远地站着,不敢上前。杨千笑向他们挥挥手,示意他们各自去忙。
庄由也远远地站在一边,见天色不早,便轻轻地问杨千笑道:“杨大人,要不要我去准备晚膳?”
杨千笑摇摇头:“先不用。你先安排众人去用膳吧。”
话是这么说,但皇帝都没吃饭,谁敢抢先一步。庄由也心知肚明,抿了抿嘴,没再说什么,默然地退下了。
或许是膝盖痛得难以支撑,孔玺的身子歪了一下,手在地上撑了一下,又继续坐好。杨千笑默然地盯着他的后背,想了想,还是走上前去。
孔玺的神情很平静,或者说,是面如死灰,根本看不出还有半分活人的气息。眼神空洞地盯着前方的石碑,毫无神采。
杨千笑在心里轻叹了一声。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杨千笑见天色渐渐的暗了,不由打了一个寒颤。他轻轻地在孔玺身边跪了下来,问:“陛下,要回屋休息吗?”
孔玺半响之后,才轻轻地说:“是朕的错,让你们陪朕挨饿受冻了。你们不用管了,都去休息吧。”
杨千笑轻叹一声,说:“陛下这样子,臣怎么还能去休息呢?”
孔玺凄然地笑笑,不再说话。
杨千笑有些不安,抓住了他的手,只觉触手冰冷,像是摸到了一块坚硬无比的石头,心中更是担心,说:“陛下何苦这样。你心里在想什么,可以跟臣说说,不要一直憋着。”
孔玺反转手来,握住了他的手。杨千笑忙又向他身前挪了挪,另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千笑,你敢想象吗,”孔玺突然开了口:“我不知道她的年纪,姓名,长相,身世,我不知道她到底是谁。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生下我,又是怎么突然去世的。我对她简直一无所知。”
他抬起眼来,看着这光秃秃的石碑,“若不是我当年求欧阳总管找人在宫外收集了她的尸骨给她立碑,她将是死无葬身之地的孤魂野鬼。然而碑是立起来了,我们之中却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上面到底该刻什么字。”
杨千笑感觉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说话时,连嗓音都变得沙哑了,忙说:“陛下。她已经离世二十二年了,过去的事,既然已经发生,就不要一直搁在心中了。陛下还是节哀吧。”
孔玺闭上眼,不置可否。
自己这番话当然是废话,连安慰都起不了作用。节哀顺变,谈何容易。但杨千笑实在不知道自己还可以说什么。
堂堂一国天子的生母,居然莫名其妙地离世,一座孤坟草草了结。原因无他,因为她的身份是绝不可能被公开承认的。皇帝另有母亲,天下皆知,就是当朝太后。眼前这个女人,能算是什么呢?
“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样才可以救她?或许,我在她腹中的时候就应该窒息而亡吧。”孔玺凄然地笑了起来,“没有我,她或许会很低贱很贫困,但起码不会死。你说,我为什么要被她生下来呢?”
这一番话听在杨千笑耳中,只觉得后脊发凉,越想越觉得寒颤。他心中踟蹰,想要再说些抚慰的话,却实在说不出来。
跪得着实太久,孔玺觉得浑身僵得发痛,尤其是两腿的膝盖处,僵得仿佛没有了知觉。他想挪动下,却发现根本就动不了。
他天生就有股子自虐的喜好。明明很痛很难受,但就是愿意享受这股子痛感。
少年时为了雕刻玉石,不吃不喝不睡持续工作超过十二个时辰,连教授他的玉器师傅都惊的目瞪口呆。直到他将某一条走线雕刻完整,满意地吹了吹,然后一头栽倒在地,睡到昏天暗地。
除了各种折磨自己的法子,他找不到更好的解脱。
杨千笑对此是很了解的,他扶着孔玺的肩,正在犹豫着该说些什么时,突然就见孔玺身子一歪,整个人斜斜地倒了下去。杨千笑大吃一惊伸手揽住他,却见他脸色发白,已然陷入昏厥之中。
周边是无穷无尽的黑暗,眼前有一团似有似无的光亮,裹挟在雾气之中,看不真切。孔玺脚步蹒跚地伸出手来,想要去够那唯一的光芒,然而他走近一步,那光芒就退后两步。他越是使劲,希望就离他越远。
孔玺知道这是个梦。而且在梦里,他是个小孩子,走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