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意识一时聚焦到他的眉头中心,那里有几道耐心耗尽的竖线,逼迫自己说点什么:"那意意……我女儿呢?"
"当天下午顾小姐赶到你家,发现了这件事,不过,还没有明确他意外苏醒的原因,并且他体内很干净,这倒让人意外,简直不像受过重伤……我猜测在他受伤前灵根被迫打开了一种自我保护机制,也有可能这就是他昏迷的原因,阿彬说你描写过这种情况,用封闭的方式……季良意?"
像是奖赏。
他们像秦老六一样,对我好像退化到原始社会的外表感到很兴奋,狂拍了十几张照片,严彬带的人根本拦不住,这倒无所谓,只是有人提出要看我的伤情,控诉警方暴力执法、非法审讯。我细想来,暴力执法的只是秦老六,他因此不敢留下我蹲局子的照片,并不是全部警方,便回绝了。
黎子圆朝我身后望了一眼,压低音量:"这几天你有没有被人拍过照片?"
"没有,怎么了?"
想来,我当时抓着听筒、大张着嘴,死死瞪着黎子圆的模样,和沙漠里一头快渴死的骆驼没甚分别,难怪他会面露愠色,语气克制:"请专心一点。"
"很好,但有件事你要清楚,那个姓秦的放了很多消息给记者,你出去以后,工作室需要休整一段时间。"
他的目光停在我脸上,很快答道:"马上,但是……算了,你不用多想,这几天补足睡觉,好好准备一下交代媒体的发言。"
"很好,"黎子圆后靠到椅背,"你被带走那天他醒了,现在身体健康,伤口痊愈。"
"多久才能见到得意?"
四月的一天上午,我被获准离开那里,穿过嵌有窗户的走廊前往探视室,在匆匆擦肩的阳光底下,我发现自己手背泛白,令人想起长居泥土里蚯蚓的色泽,但这并不是最足矣让谁感到恶心的,当我看见探视窗对面没什么人情味的那张面孔,才顿觉自己胡乱生长的胡须和环绕周身的恶臭,似乎皆能穿过圆形排列的小孔,污染猫科动物挑剔的嗅觉神经。
他端详我一番,好似松了口气,"昨天下午,报社收到了那个女民警被害的完整录像,建筑工地那老板是个孬种,你记得吗?害咖啡店差点被烧的那家,他们早就招供了,只是姓秦的拿录像做了手脚,毕竟摄像头拍到过真凶——你应该已经知道是谁了?"
"……随便。"
"没准备好",是黎子圆搪塞我的常用语,他一直回绝我看望得意的申请,为了表示自己真的"准备好了",我一连睡两天大觉,洗澡、剜面,抹须后水
"多久?"
"在!在……你说,你说……"
"顾小姐认为如果你申请离职,工作室就用不着……"
"你将知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我先说哪一个?"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两张红扑扑的脸蛋,疲倦地靠在一起,其中一张搽了细粉、腮红,看起来很动人,另一张则分外茫然。它们属于婚宴结束后倚靠着迎宾台休息的一对的新人,我朝窗口点了点头。
同时,黎子圆担心秦老六会追击报复,把我关在阅世旗下的酒店里,不许回家,不让会面。我明白他对得意的保护欲比我更甚,只好给顾夏天打电话询问情况,这女人一向没心没肺,对我的问候远不如社交平台上口诛笔伐的网友那样亲切,故而让人十分安心。她给我发得意的照片,让我知道他已经能吃饭、走动,每天醒得很早,从不赖床,主动给顾夏天的客厅打扫卫生,像个借住亲戚家的乖小孩。只是他不愿意接我的电话,问及负责照顾他的李小墨,女孩闪烁其词:呃……这个还是要看小得意的意愿,你准备好才行吧,季老师。
事情的收尾来得比预计更快,我像个事不关己的局外人,在漆黑的禁闭室里温习了几遍发言稿,主要内容是辱骂个别领导,并坦白自己的愚蠢猜忌和软弱作为。出去的那天,严彬带我去医院做了检查,有记者候在那里等我,我问这也是黎子圆安排的吗?严彬忙说没有,季老师,你的不公正遭遇已经得到曝光,全国对你都很关切,只不过这几天还是别看新闻。
我只能一次比一次更小心:您别误会,我就想问问得意想起什么没有?
他扔出一个白眼,"有没有别的要问?"
女孩有些踌躇,苦笑道:应该快了,说不定明天就好了呢?
在那时,我仍觉得"好了"并不是什么好事,医生说他应激过度,对发生过的事可能留有一点印象,但能完整回忆整段遭遇的概率极低。这样的情况叫调查员扼腕,可在我看来,它无疑是一种圆满结局,我变成了极容易满足的小学生,对所有苦难都过往不究,天真地以为老天爷开了眼、舍得完璧归赵,带一位纯白如初的得意回到我身边。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抬起手腕,我与他之间的玻璃墙面响了两声,一股清爽气流倏地穿过介质,直冲我的鼻腔,霎时,大脑里好像炸开了一枚薄荷糖,我为之精神大振,立马脱口而出:"得意怎么样?"
我摇摇头,凑近玻璃,"是姓秦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