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里河的水很凉。我望向黑暗深处,想象那里应该有某物或者不该有某物,不知不觉已走入河道中心。
那个躁动不安的傍晚,柳钰心里在想什么?不是不怕痛的,但他割伤自己手腕的时候,又有什么事物比疼痛更让他在意?
我闭上眼睛仰面坠下去,漆黑却清澈的水流将我包围。我当然不会承认柳钰的死与我有关,可是他的身影在我心头徘徊着,我永远忘不了他对我说过的那些话,忘不了他眼底云雾一样轻而浅薄的笑意,忘不了空荡沉寂的凌晨时分他曾经哭得不能自己。
我曾试图抓住这缕渺渺雾气,它却只在我指间缠绵半晌,倏忽遁去。
并且不会再归来。
——距离韩嘉宁集训结束还有十二天。
我以高三复习紧张为由改为回家走读,拧开花洒,我开始尝试复刻死亡。手指逆着水流握住脖子,然后慢慢收紧,伸缩的力掐进rou里,压迫喉骨产生钝痛。阵阵令人反胃的呕吐感涌上来,血ye停滞充斥头脑,心跳鼓噪,加速窒息。
所以那个人到底怎么有勇气从七楼一跃而下的?我连让自己窒息都舍不得,他就甘愿承受那一瞬间巨大的痛苦?
——距离韩嘉宁集训结束还有五天。
我收到了一封来自柳钰的信。直接寄去了家里,老妈随手把它放在客厅茶几上,普通的黄皮信封,薄薄的一张纸,就这么躺在茶几一角,跟写信的人一样安静。
“陆新棣,你好。
那个问题的答案我找了很久,实在没有找到。我已经很累了,每一个无法入眠的夜晚我都会思索:我这个人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如果活着就会痛苦,我们为什么而活?我们将要面对的是怎样一种现实,它怎样运作、怎样变化、怎样消弭,我真的能够明确感知到吗?如果我应该回应自己的期待,可我对自己,又有怎样的期待?
我在蹉跎中困顿,时间被外力扭曲,越是长久,越是难以找寻。
然后,我遇见了你。你是一个非常没有自知之明的人,在你身上我看到一种近乎天赋的直觉,却被你自己的直白鲁莽所掩盖,你想当然地用你自己的方式认识这个世界,无视规则与语言;我不能确切地判断这种方式是对还是错,可能有些问题正如你所说,总归要自己找答案的。
你不会明白自己错在哪里,我猜你甚至认为自己没有错误;同样的,你也不会知道自己好在哪里,那些你自以为是的优点在我眼里通通不构成优点。有时候你简直像一只花孔雀一样在我面前表演,我不否认雀羽的美丽,然而这些并不是我真正想要的。我以为你迟早会懂得,等待日久,最后还是决定提笔写下这封信,虽然也没什么用了,不过一想到你能看到这些话,又觉得很有必要写一写。
仅凭自己喜好做事是很可怕的。我头一回见到像你这样不情愿被良知束缚的人,大概你的生活过得太温和、太平静,总想去找点刺激新鲜的东西,你不会知道我有多羡慕你:这样美好得像肥皂泡泡一样的生活,我已经再不会得到了。
说说嘉宁。我跟嘉宁从小一起长大,我把他当弟弟看待,有些负面的东西就不愿意告诉他了,这些话你也不必转达,我只说给你听。
陆新棣,如果有一天你不喜欢嘉宁了,希望你可以早点认清,然后对嘉宁说明。事实上他不是一个很有安全感的人,从前我可以给他带来依靠,生病以后我自认做不到了,幸好你在这方面还算妥帖——我是说,当你还愿意对他好的时候你会做到的,可你要是不愿意了,直接离开就行,不要拖延,也不要欺骗。
他喜欢把拥有的东西握在手里,但当他知道无法拥有,绝不会留恋。对我如此,对你亦如此,所以你不必舍近求远。
有时候我也会想,我这一生会不会太短?很多东西还没有见过,很多事情还没有去做过。然而时至今日,对美好的希求远远不能抵挡痛苦与煎熬,我对自己的拷问不得止歇,或许也永远不会止歇。
我无法决定是否生、如何生,好在我尚且还能决定如何死。
应该不会再见了。
柳钰”
——距离韩嘉宁集训结束,还有不到一天。
从瞌睡中惊醒,边上的同学猛拍我的肩,说陆新棣别睡了,外面有人找。
韩嘉宁倚着墙一错不错地望着我,我低下头,不敢看他。
那夜天际高悬的星子仿佛溶进他眼中,将我里里外外地审视着,不落下一点空隙。
他扬了扬手臂,手里拿了一封普通的黄皮信。
钰哥给你也写信了对吗。拿给我看看。
我惊讶地抬起头,韩嘉宁很少见地没有笑,信封上带着水波似的皱纹,大概是曾被狠狠揉过。
我说我不是不能给你看,但是柳钰信里写的,你还是别看了……
他戳着我的肩膀,说陆新棣,我认识钰哥多久,你认识钰哥多久?我熟悉他还是你熟悉?把,信,给,我。
韩嘉宁翻来倒去地看了三遍,慢慢叠好信纸塞回信封,在上课铃响前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