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司裕随口一起,小叫化子算是在陶家扎上根了。他仰脸看看陶宏福,又看看“哥”,眼瞅着人就要往下矮,陶宏福一把捞住他。
“到家了不兴磕头。”
他肚皮咕出老大一声。陶宏福望一眼天,叫陶司裕出去跑一趟:“上五nainai那儿把你姐喊回来,多大闺女了成天瞎跑。”
陶司裕院门还没出,和二姐迎了个对脸。二姐嘴里哼着小调,手上一甩一甩的。陶司裕鼻子尖,“啥东西这么香?”手已经上去了。
二姐护宝似的搪开他:“你手干净吗就摸?讨厌!”
“不给看拉倒。”陶司裕对姑娘家的物件本来也不感兴趣,扭脸回屋了。
二姐已跑到灶间去和娘显摆。庄上有几个她要好多年的小姐妹,其中一个刚嫁人不久,这天回娘家。几个边边大的闺女围着新媳妇,三五句悄悄话一讲,都有点春心萌动。娘对她埋怨家里又添了一张嘴,你爹还嫌我不够累,她把沾了香粉的手绢往娘鼻子跟前凑,问娘啥时候也给她买一个。
她没看见陶阳似的跑回自己的屋。
陶宏福告诉陶阳,这是二闺女慧秋,今年十四,还有个大小子在镇上念中学,过些天来家就能见着了。
一家人终于开饭。陶慧秋和陶司裕坐在八仙桌同一侧,一齐瞪眼盯着对面的“弟弟”狼吞虎咽。
“瞅人家干啥,吃自个儿碗里的。”陶宏福伸筷子敲敲姐弟俩的碗沿。
“他几天没吃饭了?”陶慧秋嘀咕着,胳膊肘顶顶陶司裕。
陶司裕说:“爹说他下午吃了两个馍。”
陶贺氏一听,眉毛拧上了,眼睛死斜着当家的:叫你弄回来个这!个头儿不大,比咱小子还能吃,看往后不把你吃穷了!
陶宏福没说啥,也说不出啥。这小叫化子起根就不是他抵白面换回来的,他不这么说,屋里的更容不下这孩子。下午他在自家的杂货铺里码货,码完刚趴柜台上歇口气,听街对过围起热闹。陶宏福爱凑热闹,他叫伙计盯店,摘了套袖往人堆里扎。
“咋回事?”他和旁边人打听。
“要饭的,饿死了!”
这年月倒卧顶不稀奇,陶宏福探前瞄了一眼,想走,收尸的事不归他管。可也巧了,这一眼正和小叫化子突然睁开的眼对上,他心口一揪,迈不动步了。
稀里糊涂地,他把小叫化子领回了铺里。原想等孩子填饱了肚子,再给拿上几个馍打发走,谁想小叫化子吞完馍,忽然跪地给他磕了三个头,他心一下就软了。
寻思一道,不能和屋里的说实话,说实话准得咋进的门咋给轰出来。自个儿媳妇自个儿最懂,哪怕一分一厘,陶贺氏绝舍不得家里的钱白花,不使唤回来不算完。瞧孩子多吃两口,她脸就一耷,吓得陶阳把刚上手的半块馍又搁了回去。
“没见饱就接着吃。”陶宏福把馍夹回他的碗里,“这是饿狠了,肚里空。养养,养养就不这么拼命吃了。”
第二天陶贺氏就开始把那三袋白面往回赚了。陶阳干不动重活,就干力所能及的,陶贺氏让他拉风箱。陶司裕每回从灶间门口过,总能看见他顶着一脑门汗,两手紧把着风箱把手,一去一回拉得一丝不苟。
观察陶阳成了陶司裕不上学的日子里最打发时间的一桩事。他发现陶阳对吃有着异乎寻常的专注。小小一个人,那老些干的稀的都装哪去了?
不过陶阳从不开口要,再怎么想吃也就那么眼巴巴地看着。他一看,陶宏福就夹给他,然后他会瞄一眼陶贺氏,趁陶贺氏不注意他的空当,迅速填进嘴里。
陶司裕很少听见他说话,他俩之间的对话也少之又少,顶多快吃饭了,陶贺氏差陶阳上西屋或是家附近喊陶司裕。
有回陶司裕问他:“你那肚皮是不是无底洞?给啥都能咽下去,就没听过你说饱了。”
陶阳当时正喝粥,一口吸溜急了,呛得脸红脖子粗。再吃饭,陶司裕见他整个人快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陶司裕觉得他真好笑,这就藏住了?好像别人瞧不见他嘴动一样。
只有一个时候陶司裕觉得他不好玩,就是夜里。陶宏福让陶阳睡西屋,陶司裕不高兴自己炕上多出一个人,可也不能咋着,撇撇嘴认了。每到晚上他就牢sao:“你把枕头往那头搁搁,离我远点,热死了!”陶阳几乎贴着墙睡,他还是不顺心,非把个炕桌当成界碑隔在两人当间,这才算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