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在一些国际会议上碰到大陆来的同行,这些人认为他在国外教比较文学是卖野人头,对他的婚姻状况远比对他的学术研究感兴趣,话题总往这方面引。他不置可否的态度使各种传言在地球那半边更加绘声绘色,一种说法他是丧失
“语言画出的仅是一个平面,我们灵魂上的伤痕是永恒的,表面愈平往内钻得更深。”苏珊娜拿起膝盖上一本黑皮封套的书,上面印有扭曲的舌状花,递过来,“阿尔丹经历的并非自己国家的灾难,而是你的国家的灾难。如果你读过,应该重新读,如果没读过,那么更值得读。”她的意思是,到那时,再议我的论文题目不迟。合上书,他把提纲装入公文皮包里,决定回家。他知道这个和勒内·夏尔齐名的让·雅克·阿尔丹,今年雨果文学奖得主,却发表了个声明拒绝出席颁奖会。说实话,并不是他有意略过阿尔丹轰动一时的三部介于散文、诗和小说间奇怪的书,其中的中国恐怕是想象的创造,一如庞德笔下的神州古国。洋人写中国的事,无论小说、诗歌或纪实哪一种形式,都极为无知,多是以一种居高临下的俯视姿态,这点他最厌恶。中西文学影响虽是他的课题,他早就觉得这题目只能做泛泛的猎奇,深究不得。尤其当代作家,尚未在历史放大镜下圣者化,更犯不着提前上当。
“你真累了,睡吧,明天一切都会好的。”
“我累了,明天再谈好吗?”他放下话筒。
过了很久,马克像在梦中似的喃喃说道:
跨过大街,随着人流到地铁口,他停住脚步,看看手表,还早。他不想乘任何时候都闹哄哄的地铁,决定走路。刚过去的冬天冷极了,塞纳河漂浮着几块在融化的薄冰。大小游艇、桥头、街心都置满了花篮花盆,郁金香、水仙、风信子流淌鲜亮的色彩。过了桥,到北岸,通向香榭丽舍大道的几条街,花香沉郁,浸透空气,直往身上涌。插入天空、低垂地面的树枝都赛着劲绽开绿芽,柔白的李树、嫩红的桃树开得灿烂,阳光很好,蓝靛靛的云相互卷裹着,点缀着建筑物的古老与现代。
电话铃声突然响起,马克从沉思中突然惊醒,语无伦次地嚷道:“哪里?哪里?”
他把电话筒拿起来,递到马克手里,他拿着话筒的手直发抖,听了半天,他只是支支吾吾地应着。
不过这也不是他不高兴的理由,或许是她对阿尔丹的态度——她说起阿尔丹的神态,她对阿尔丹点金术的迷信。
“真的,”他问,“为什么呢?”他不吱声,脸上的肌肉抽搐着。马克也不再说话,只是看着他,好像双方都知道只剩下最后一句可说的话了。
“白浪费你的时间,有警犬,明天我们也不用搜索了。”
第8章 飞 翔
“我喝了酒。胡说,别在意。”马克边说边朝门口走去。像是下逐客令,他打开门,和邀他来时的欢迎态度完全相反。
尽管已在这城市快有十三个年头了,但他还是第一次这么专注欣赏春色——他知道自己这时很虚假:目光在用力地投在景致上,装成一个真正的旅游者。
因为那个研究生苏珊娜?他坚持多年的打坐做气功治好的失眠症复发,昨晚还加量吃了安眠药,总算勉勉强强睡了几小时。不仅如此,还让他这个出了名的工作狂牺牲一个周末,特地挑了一条淡雅的领带系上,刮了脸,穿着较平日讲究的衣服,心情颇不平稳地踯躅街头。他俯下身,拾起地上一粒鹅卵石,握在手里,石子一点花纹也没有,每一面都磨得光滑,像个鸽子蛋,他扔在了地上。何必紧张,不就是去赴一个早就在计划的约会吗?劫后之诗:阿尔丹与《桃花扇》提纲的标题吓了他一跳。苏珊娜坚持研究论文写阿尔丹,他一直没有同意。但同意仔细读一下大纲。
马克突然回过味来,愣眼瞪着他,样子可怕地冷笑起来。
“没什么事吧?”他问马克。
“警方从外地调来大规模的警犬队,问我如何配合。”
何评论。
“尸体?”马克说,“当然,尸体会找到的,一切都会找到的。”
“她为什么要离开?”
他淡淡地对马克说了一句:“希望今后常能见到你。”他走入星光满天的加利福尼亚之夜,步子放得很慢,他明白自己今后再也不会见到马克。
“她在我的怀里,还是那么温顺,那么文静,我慢慢剥下她的衣服,她那么美,我从来没这么激动过。”
马克没做声,似乎又回到接这个电话前的状态。看着马克,他的心却激烈地跳着,他站了起来,手和腿似乎在抽搐,用一种他自己都不相信的声音说,“明天,明天他们会找到尸体吗?”
对一个姑娘来说,苏珊娜长得太高了点,一头栗发,用木夹在脑后一绾,露出脖颈,眼睛低垂时看上去有些腼腆。她不像巴黎女郎,平时有意戴副眼镜,不用隐形,举止言语像个女教师。问题不在这上面,也不在于她的研究方向。问题在于她的过分自信。这个学生对法国文学熟如指掌,去过三个月中国什么夏季速成班,《桃花扇》可能读的是法译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