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光水听出来,妈妈的潜台词是今年恐怕回不去了。就算要回,大概也是在年后。
不过幸好她对母亲的期望早就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打击和失望中被消磨殆尽了,她闻言也没有怎么失望,只是迫不及待地回到了京城。
等她真正回到京城的那天,正好就是除夕。
她已经半年没见爷爷了,非常想念他。
其实赵光水有很多机会可以回去看爷爷的,毕竟现在交通这么发达,她又没有经济方面的考量和负担,只要愿意,随时就能飞回去看爷爷。
只不过爷爷顾虑她的学业,说“既然出去了,总恋着家也不好”,她几次想回去看爷爷,都被爷爷安慰着拒绝了。
她是爷爷亲自教养起来的孩子,从小身体弱,常常生病,性子也腼腆柔软,聪明听话,看着像只长不大的小猫,赵鸿梁年纪大了,心也越来越软,不如以前决断分明,看着自己唯一的孙女总是格外疼惜,恨不得时时刻刻带在身边捧在手心,不肯轻易带出去见人,半点也不叫她受伤。
他仍旧不知道该如何跟小孩子相处,往往有时教育过于严苛,并不容易亲近,但祖孙两人毕竟切切实实地相依为命了数年,感情极深。
赵鸿梁壮年丧妻,哀恸不已,亡妻醉心学术,给他留下的除过一房书籍和一个聪慧年少的女儿之外,别无他物。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女儿赵之华的模样跟她母亲生得极相似,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妻子在时,赵鸿梁看着女儿只觉满心温情,现在妻子故去,他再见女儿即如见故人,悲痛难当,不敢面对,干脆将女儿完全抛给保姆去带,自己则转而投入工作麻木哀思,日夜不休,有时外派工作长达半年之久,对女儿不闻不问,等到他回过神来,虽然自己前途无量,但唯一的女儿却已经完全长歪了。
不得已,他只好向领导申请调职回京,亲自再去纠正女儿之华,试图将她重新引上正路。
但他那时还很年轻,不懂得怎么跟青春期的少女相处,赵之华模样随她母亲,性子却随他,两把同样锋利的刀碰在一起,往往只能两败俱伤,父女两人之间只有无尽的争吵和怨怼。
以前对女儿,他尚肯硬着心肠放手去由她摔打碰撞,但结果怎样,众人也都看到了。
赵之华性烈如火,极骄傲倔强,半点不肯服他,二十几岁更是为一个男人义无反顾地弃父离家,再也不回来,直到几年之后在初春白着一张脸抱回一个婴儿,一句话也没说,将刚出生半年不到的小孩随手往保姆nainai手里一塞,就头也不回地再次离开。
那时京城尚还很冷,冬天的威力还没有因为后来几年的大气变暖而大大削弱,在那样冷的初春天里,路边的积雪都没化尽,赵之华给小孩包裹的襁褓只有薄薄一层,保姆nainai茫然地接过来襁褓,低头一看才发现孩子已经冻得嘴唇都紫了。
这孩子就是赵光水。
后来赵鸿梁四处延请名医为孙女调理身体,医生按着她的脉只是轻轻叹气,出来之后才跟满心期待等在外面的赵鸿梁低声说,伤了根本,应该就是小时候那时落下了病根,治不好了,只能今后慢慢地养,而且恐怕短命,容易夭折。
赵鸿梁闻言如受当头一棒,愣在原地半天不知道该说什么,勉强镇定地送走了医生,一回头,粉团子似的女孩怯生生地扒着门框探头,正安静地凝望着他。
赵鸿梁蹲下来,摸了摸她柔软的头发,温和地低声问:“怎么了,小水?”
赵光水不安地望着他,低下头不说话,只是久久地捏着自己的衣角。
赵鸿梁于是也并不逼问,只是安静地、耐心地等待。
“爷爷,我会死吗?”
直到那天傍晚,暮色四合,夕光像穹庐一般沉沉地一寸一寸压下来,赵鸿梁像往常一样教她读了《论语》之后,年幼的女孩这才若有所思地开口询问。
那天刚好讲的是孔子的生死观,圣人说,“未知生,焉知死。”
赵鸿梁默然良久,好久也没有说一句话。
春风轻柔地拂过这座尊贵老旧的宅子,有燕子在木斗拱的房檐下筑巢,傍晚正是归巢的时候,燕子衔来食物喂养自己的儿女,叽叽喳喳吵吵闹闹。
按北方的旧俗,燕子在人类家中筑巢是吉兆,因此赵鸿梁没有允许人将这巢捣下。
赵光水也安静耐心地等待着爷爷的回答。
爷爷终于说话了。
清瘦疲倦的老人将自己冰凉的手指按在女孩的头上,轻声许诺:
“小水,你会死在爷爷之后。”
“只要我还活着一天,就不会让你死。”
他说。
接下来的数年他仍旧到处寻访名医,并不在意是中医西医,只要有用便是赵家的座上宾,甚至悄悄去道观请了开过光的平安符,去号称极灵验的寺院投钱,只为保得自己的孙女平安健康。
有一年即将升迁时甚至还因为这个被抓住了小辫子,按搞封建迷.信的罪名被匿名举报到上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