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遥莫名心生羞愧,他似乎窥探到父亲不想让别人见到的一面。他想弄出点响声,提醒父亲自己的存在,但那黑暗而甜蜜的香气不知不觉间已将他捕获了,他的身体轻盈,病竟全好了,他又回到了八方城的青青麦田里,骑着小白马,跟在父亲的大黑马旁边,两人一起纵马进明媚的春光深处。
半夜他哄了玉遥睡着,门被轻轻推开,翠翠问:“可要我把他抱走?”
梅旧英不安笑道:“何故如此郑重。”,
他想去找父亲,又怕打扰他——父亲若是没事,一定会陪在他身边,打着扇子哄他睡觉的。
“父亲,为什么我那么怕热,王敬他们都不怕的。”
玉遥头晕晕的,脚步发软地走出了门。父亲很快来找他,把他抱起,抓住他的腕把脉——这些年父亲为了他已经粗通医理了。
玉遥迟疑地往里走,正见父亲从榻前坐起身,往身侧的香炉里添了一勺漆黑的香粉。然后像没力气般重新伏倒了,全程都没有发现玉遥。那香初闻呛人得很,父亲也难受地咳了几声。随着香气逐渐浓腻,他的神色涣散了,望着虚空的眼里朦胧明亮如梦,过了一会他露出怀恋的微笑,轻唤着什么,听起来应该是谁的名字,一声又一声,越唤越缠绵,尾音喑哑,已在默默饮泣。
玉遥眼里的父亲,永远都在云淡风轻的微笑,什么都难不倒他。他是大景的军神,是严明的长官,是慈爱的父亲,是大家依赖的主心骨。
沧浪馆里竹海森寒,风影绰约,明翠竹叶上不时滴下露水,沾衣欲湿。
可惜不是每次生病父亲都在身边,他总有好多的事,一忽儿南行,一忽儿北上,一去就是好几个月;玉遥又总是生病,一年十二个月,倒要生九个月的病。
翠翠咬唇:“你刚才那个,没有弄完吧,这样中断了,下回恐怕瘾要扑得更厉害些。”
“脉象还是浮,但应当无大碍。”沈劲松长摸了摸玉遥的脑袋,苦笑道;“还好没害了遥儿。”
他蹑手蹑脚地走到父亲门口,见有烛光透窗,反而犹豫了。若是父亲已经睡了,自己闷声不吭地钻进他怀里,父亲断然不会怪自己,只会睡眼惺忪地笑道:“遥儿怕热还跟我腻在一起么?”但现在深夜灯还亮着,父亲也许仍在忙着军务。可玉遥在门口徘徊的一小会功夫,又被蚊子咬了好几口,实在痒得呆不住。他低着头推开门,推门时吱呀一声,这是玉遥在含蓄地告诉父亲“我来了”,但向来警觉的父亲这次却没有回应他。
沈劲松也冲他笑,眼里笑意温暖:“小英,我来告别了。“
沈劲松笑道:”当然可以。”
这厢主人已跨过朱桥而来,行步环佩无声,雪衣玉冠,秀色清眸,一笑春温,“松哥,你来找我做什么?”梅旧英跟别人说话都文邹邹的,跟沈劲松却不客套。
“遥儿!”他听到父亲的惊喝,迷茫地睁开眼,见父亲右手扬袖,劲风一下扫灭了香烟。
玉遥在父亲怀里,羞赧问道:“父亲,今晚我可以和你一起睡么。”
生病时没人陪总是委屈的,四岁的玉遥还会大哭道:“别的小朋友都有爸爸妈妈,我没有妈妈,爸爸也不要我。”五岁的玉遥就懂事些了,他被翠翠哥哥抱去了点将台,大将台上的父亲穿着盔甲,在太阳底下宛如天神般威仪。大家都在抬头仰望他,眼里亮亮的,写满了仰慕和信赖,玉遥不过是千万眼睛里微不足道的一双。他很为有这样的父亲而骄傲,但他还是希望父亲多陪陪他。玉遥五岁的生日愿望是天下太平。天下太平了,将军就只能闲在家里了。
玉遥不懂甚么叫血脉,他到现在都不会写幽字,但父亲叫他记着自己是幽人,他便一直记着。他在习习凉风和父亲的温柔低语里犯起了困,迷糊地问:“遥儿明年可以去凉快的草原过夏天么?”
沈劲松含笑摇头。
过了今夜,父亲又要远行了。玉遥想跟父亲多呆一会。
“快出去,”父亲沉声道,“在门外等我。”
密,蚊虫翻涌,没过一会他就给咬了好几个包。
“因为遥儿有幽人血脉,幽人世居西北草原,那里夏天短暂而凉爽;帝京的夏天,对遥儿来说,确实太热了。”
玉遥从未见到父亲露出这样浓烈的神情,似极致的幸福,又似极致的痛苦。
“父亲,“他高兴地说,“要是一直这样就好了。”,
五年前翠翠自西幽生还,戏班班主却嫌他陷于敌手不干净,不要他了。他听闻沈劲松收留了许多合鸾儿,赶来投奔时正见沈劲松这个新手爸爸焦头烂额,翠翠因一手养大弟弟,颇有带孩子经验,索性留在府上帮忙。沈劲松待他亦礼遇,大约算个管家。
三更落了雨,将暑气涤荡,浮生难得一日凉。
沈劲松煞风景地想,要在湄水以北的帝京活这么一大片竹子,不知耗费几何。
“好,我答应遥儿。”父亲抚摸他的额头,父亲的掌心总是冰凉的,玉遥发烧时,父亲把他抱在怀里摸他额头,似乎连生病都没那么难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