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嘘垂下了眼睫。过了好一会,才狠狠地抬起头。
“你说,你为什么要刻这些?”
哦嘘摇摇头。
太阳敛尽了最后的一束光芒。暮霭从河边的苇草丛中悄悄升腾,纠集在一起,愈来愈浓,把四周的一切都遮挡得无法辨认。几只虫子却迫不及待地唱起了夜曲。
哦嘘用手背抹去泪水,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家去。
巫师小心翼翼地端起贯耳壶,唯恐碰坏了壶身的刻文,看了又看,他毫不犹豫地说:
刚成年的哦嘘,内心充满了豪情壮志,觉得身上的每一条肌肉都力量无穷。他不甘心仅仅在土山上遥望大海,死了就葬在土山下。他要做别人想做而不敢做的事。
“这壶,我拿走了。”
哦嘘习惯地不作声。巫师要拿走,只能让他拿走。本来就是准备让他拿走的呀。他只是不太明白,巫师究竟是喜欢贯耳壶,还是喜欢贯耳壶上的刻文?
巫师早已像一阵风似的走远了。
“哦嘘你听清,以后壶上不准再刻这样的鱼鸟纹了!刻了一只就足够了,鱼鸟纹是可以随便乱刻的吗?”
巫师却仿佛什么也没听见,口气非常严厉:
巫师闭拢眼睛,嘴里念念有词。神传达给他的旨意,他已经从龟甲的纹路上看出来。鱼鸟族要做的事,就这么决定了。只要掌握神机的灵动,做什么都不用担心。
也许,到了大海的彼岸,用独木舟上的贯耳壶还能换回许多鱼鸟族没有的东西呢。他对自己的贯耳壶,始终怀有绝对的信心。鱼鸟族人喜欢的陶器,别的氏族一定也会喜欢的。
巫师不再追问。他知道哦嘘是个心灵手巧却不会说话的人,点点头、摇摇头,已是他的全部回答。
“这鱼鸟纹,是你刻的吗?”
看,就在小河的对岸,那几间常常关着门的草屋里,有四五个长者,带着十几个年轻人,每天埋头制作玉器。他们无一不是由巫师精心挑选出来的技艺高超的工匠。巫师还亲自督工,不仅不允许粗制滥造,连点滴瑕疵也必须立即去除。
哦嘘搓搓手,让指缝里粘着的泥屑掉落到地上。他憨厚地笑笑,算是与巫师打过了招呼。
哦嘘还是没有作声,眼睛里却流露一丝疑惑。
他注视着,忍不住问道:
巫师只是从这里路过,可是目光一落到贯耳壶,就舍不得移开了。那些贯耳壶做得太精美了。瞧,壶身上居然还刻着鱼鸟纹,尤其是刻画了很多鱼鸟纹的那一只,真够漂亮的!由于它的漂亮,竟让旁边的那几只显得有些粗陋。
哦嘘陷入了沉思默想,怎么也没料到,随着一阵稳实的脚步声,巫师竟出现在他的面前。真神,仿佛感觉到他在想些什么似的!
“你干嘛踢我的宝贝!你,你!……”
“嗬嗬!好专心啊!”
然而,这想法刚在心头冒出,就被使劲压住了。咳,要是阿爸晓得了,非把自己的脑袋揍扁不可。这不是要把自己的小命白白地往海水里扔吗?再说,巫师讲了,在秋天大祭之前,任何人都要抓紧做准备,不能离开西樵山一步。
“哦,你阿爸身体有病,也该回家了。”
白发苍苍的巫师已经五十出头了。在整个氏族里,他的年龄不是最大,却也算是老人了。此刻,他并不说话,只习惯地瞥了一眼,看见哦嘘的身边已经摆放着几只贯耳壶。
脑子里突然冒出了一个泰伯奔吴的题目来。
哦嘘点点头。
巫师向前走了几步,想起了什么,又回过头来。他突然抬起脚,蛮不讲理地踢向地上那几只贯耳壶。顷刻间,破碎的贯耳壶又变成了一堆毫无生命的泥土。
哦嘘的阿爸卧病不起,已经是,往一家人文杂志投寄,同时也贴在自己的博客“得失村人”上。博客里的文章越来越多,点击量也不断增加,让人颇有些满足感。
在独自一人做贯耳壶的时候,他常常幻想着,总有那么一天,要把自己制作的贯耳壶放在独木舟上,然后划动木桨,沿着家门口的这条河流,朝着太阳升起的地方,一路探寻,一路前行,只要坚持不懈地往前走,必定会找到大海的。让独木舟在大海的风浪里跌宕起伏,这是一件多么诱人的事情啊!
哦嘘终于忍不住了,恼怒地朝他瞪起眼,一边跺脚,一边带着哭音大声叫喊。他知道对巫师是不该这样的,可贯耳壶是花费了多少力气多少心血做成的呀!他觉得巫师的大脚,是踢在自己的身上,每一块骨头都被踢得生疼。
巫师是鱼鸟族公认的最有智慧的人,十分受人尊敬。每当鱼鸟族要举行重大仪式,或者遇到什么大事,总得请他占卜预测凶吉。灵验得很呐!在堆筑西樵山的这几年中,每逢进入难以把握的关口,巫师便点燃一个大火堆,取出不知哪儿找来的两块龟甲,一边手舞足蹈,念念有词,一边将它们交叉放在熊熊燃烧的火堆上灸烤。
烤了好一会儿,忽然听得“噼啪”的声响,立即把龟甲抽离火堆。龟甲上,已经裂开了奇怪的纹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