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是不信的,但是三人成虎,越来越多的怀疑目光投向他。
他的确没有再生过病,在这个时代是非常稀有的事,他的头发生长地太慢,没有白发,一根也没有,他留不起这个时代男人要蓄的胡须,它们生长地太过迟缓,他骑马摔下来,大夫说他摔断了骨头可他几天就康复了,这都是很难解释的,而且更可怕的是,他的相貌没有再变化过。
他弟弟的头发开始白了,而他没有,他连皱纹都没有。
流言似乎已成为事实,他是被妖物附了身。
他走在扬州城的街头,有人在背后指点:“他是妖怪。”
家中长辈越来越不能容忍他,有一天,他的父亲对他说:“你搬到别院去住。”
他低着头,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
他顺从地搬到别院,只有母亲会来看他。
时光流逝,当他母亲满头银发的时候,他发现铜镜中自己的脸,就像还是昨天一样。
算算年纪,他应该有六十,花甲之年仍然有黑色的发丝光滑的肌肤,如果不是妖物,会是什么。
连他自己都相信了。
父亲去世之前他回过一次府里,他的亲生弟弟——和他流着同样的血的人,已经是府里的主事,他用拐杖指向他:“是你折煞了常家的福气!你不能回来见父亲,你会害死他!”
他跪在高高的台阶之下,望着弟弟手里的拐杖,他连请求的话都说不出口。
最终他没有见到父亲最后一面,他以为他注定要在别院老死下去,但更残酷的事还在后面。
在某一个夜晚,别院突然被人围住,他的族人用火把指着他的脸,说他是妖物,是不祥之人,要他死去。
他的母亲拼命地护住他,保护他,她苍老的脸上满是眼泪,她哭着说:“这不是你的错……”
他做错了什么要被同族烧死,他真的不明白,可是他让他的母亲——对他最好的人,这样的难过。
他不甘心,不愿死去。
他逃离了,漂泊在外,无家可归。
世事变迁,太祖皇帝驾崩了,建文帝即位了,燕王起兵了,之后是永乐盛世,之后是仁宗皇帝,仁宣之治,时间在他身上驻足,他头发仍然是黑色,肌肤仍然有着年轻人的弹性,他开始在各个地方游历,却不停留,身边的人不停地变幻着,都是陌生的脸庞,别人问他叫什么,他只会说,姓常。于是别人叫他常生,多么笼统的称谓,可是知道他名字的人都已经不在世上了。
后来遇见她。
他很久之前也被父母提过婚事,最初因为身体,之后因为流言,婚事每每提起都是不了了之,他也没想过娶妻,可是她不一样。
他在某处游历时以代人写书信为生,她要写信给出嫁的姐姐,站在他身边看他写字,他写完后抬起头,她对他一笑:“从没见过这样好看的字。”
他起初并不在意,后来她太频繁地来代写信,每次替他磨墨,旁人都看得出来她的心思,提醒了他,他却不敢太过靠近,怕会害到她。
女人未出嫁就有这种传闻是有辱家门的,后来她的家人找了来,他明白里面的含义。
她是个平凡的女人,不漂亮,也不聪明,不认得字,也不懂诗书礼仪,可能就是因为太过平凡,让他觉得心安定下来。
这个时代的婚事并不需要太多热烈的情感,他娶了她,洞房花烛夜,她的长发缠绕着他的手指,她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这是我最重要的一天……”
对他而已也是,因此从这一刻他有了普通人的人生。
可是这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婚后的生活平淡恬静,两年后他们有了一个儿子,自己的血脉得以延续,他几乎流出眼泪,对于她,他感激地发誓要对她好,给她所有。
儿子满月时,妻子抱着孩子对来祝贺的亲戚说:“我老了,他还一点都没变呢。”
这只是她的一句玩笑话,在他听来却如警钟响起。
她会老去,他们的儿子会长大成人,而他不会变的,他要怎样解释他的不变,尤其是对着一天天长大的孩子,对着孩子身边的那些人和眼光。
他考虑了很久,终于将他的秘密告诉她。他结结巴巴地说着,反复解释着,他不是妖物。
她呆住了,然后是一连几天的沉默。
他不知道她会给出怎样的结论,他所做的只有对她好,对孩子好,同时等着她的宣判。
一个月的晚上,她抱着孩子哭,对他说,要他离开,她想孩子正常地成长,不被外人当成异类的孩子。
他尊重了她的决定,连夜离开。
其实他并非走远,他在暗处看着她和渐渐长大的儿子,背负着抛妻弃子的负心骂名。他偷偷地送钱送东西,都很小心,怕被周围邻居发现。
后来她改嫁了。
这个时代一个女人带一个孩子,太艰难了,他一点也不怪她。
只是他无法再看着她和孩子跟着别的男人一起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