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仰头,叹气,微笑道,“我一直没走,想同你道个别,可为自己找不到合适理由上门求见,不知不觉拖至今日。也没想过你会自动出现在我跟前,便无事可做,呆在家中。”
“我已经读过。”她又补充:“谢先生带过给我的。”
呆在家中写个故事同她道别。
她记得他后来近视了。但他没有为自己著过自传,旁人回忆起他的点滴时亦无人关注他何时起不大看得清东西。但是此刻他在距离自己不到一米的餐桌那头看过来时,神态自然平常,还有一点淡漠的笑,带着一点距离感。
那是他知道自己应与她保持的距离。
他又说,“自从宣布我与你的婚约解除,但凡出门,他总会像别的父亲一样质问我约了什么人。”
她点点头,“这是好事。”
“我会告诉他我总不会约了一头牛。”他微笑。
她大笑。
难得见她如此开怀大笑,他也受感染,“第一次见你时是父亲带我前来。你由人抱进屋里,趁乱从她人怀里钻出来。明明都在说你的事,你却溜到一旁若无其事。小小的个头,紫袄长袴,一条长长辫子,眼神明亮,洞若观火。”
她微微闭上眼睛,脑海里自然而然淌过一段话——
“……父亲大约十五岁那年回到北平。半年月以后二月,祖父收到好友林俞来信,邀他携带父亲前往绍兴老宅去见见林家两个女儿。父亲明白祖父的意思。他还年轻,受了多年国外教育,虽一早便知自己在祖国有这么一位新娘,却从未,也不急于恋爱。他与一行人等候在林宅书房中时,仍有些满不在乎,心不在焉想要礼貌客气的应付。这时门开了,一个紫袄长袴、略带稚气的小姑娘走进门来。她梳一条小辫,双眸清亮……”
看,课文诚不我欺也,一模一样。
他说,“其实在那之前,是我先来找你的。在你房间窗外,却没让你看见我来过。”
她沉默。
他叹口气,笑着说,“后来我从没有约会过别的任何人。”
口气却不是无奈,她答与不答他都无遗憾。
他略一抬头,示意她往窗外看去。
趁她望向窗外时,他在账单上签字,视线在她身上停留片刻,取衣服起身离开。
她回过神时,忙追上来两步,叫他名字:“言桑先生!”
他脚步远大过她,亦不曾作停留的意思,故而她追上去时有些吃力。
终于在特卡琴科楼下扯住他袖子。
她喘两口气,“今晚我来送你……与谢先生一同。”
他笑了,“谢先生来找我时,也说过同样的话。我不想说第二遍来回绝。”
“为什么?”
“我怕你同我说再见时,会忍不住问你那会是什么时候的事。”
她一怔,而后微微仰头。
这是否形同于“君问归期”?
言桑见她似乎在忍住眼泪,慌忙着说:“你好像欠我一封信,打算几时还我?”
仿佛追债。
楚望仰头倒不是想哭,而是下了很大决心。她深吸一口气,却没头没脑的报出一个名字:“沁菲娅·撒赫斯。”
“是个犹太人?”他略一犹豫。
“假如你遇见一个名叫沁菲娅·撒赫斯的人,”她特意强调了这个名字,“到那时,我便将信寄给你。”
无线电公司的福特车迅速驶离。不时,会审公廨里所有消息将会经由无线电,广播至上海乃至全世界。
已经有人大声呼喊道:“十·二五协议!日本海军陆战队即月撤离上海!日本厂商全体迁厂回国!即日起联通沪南、租界与闸北交通,生效后废除六项一百七十余条不平等条约!撤销领事裁判权!五国军队于民国二十六年撤离上海!归还租界!”
上海市及工部局派出的大量巡警艰难的维护着秩序。
一条外国人修筑的宽广马路之隔,这一边的世界宁静得宛如另一个世界。
言桑望向面前少女,睫毛轻轻翁动。心中诸多疑问却没有发问,只将她看着,仿佛能从她坚定神情里看到答案。
他躬身扶着她的肩,给她一个无比绅士的拥抱。贴近时,轻声说,“新婚快乐。”
而后,后退两步,对她缓缓说道:“你看上海,像不像个马戏团?”
她一愣。
不及她回答,他已披上手中外套,转身大步离开。
她一点也不担心言桑,也不认为会再不相见,因此“新婚快乐”不是作为道别语,她也无需对他说“再见”。
所以他问:“上海像不像个马戏团?”仿佛提醒她这里是上海,楼下是会审公廨,门外怪相丛生。
上海很美很富有是不是?这一时期兴许也有不明所以的欧洲人与美国人会问:“上海比起温哥华、金山与柏林半点不逊色,汽车、电影、无线电,应有尽有。”
可是百万华工在旧金山与温哥华修筑铁路,死伤无人过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