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康元年四月,赵王lun起事,囚禁皇后贾氏,诛司空张华、尚书仆射裴頠、侍中贾谧等人,当年竹林之游的故人王安丰因嫁女与裴頠而被连坐免官。
当我在离京洛千里之遥的沛县故里知晓京中所发生的一切后,我忽然有一种预感,恐怕司马家气数将近。从泰始元年到如今的永康年间,所谓的天子气怕是连一个甲子都不得延绵。
前人收得休欢喜,总有收人在后头。当年流淌过淮南、东市、高平陵上的鲜血,到如今又不知会染红何方黄土。
其实我一介布衣,既非高门显贵家中倚仗荫封混迹朝堂的世家子弟、也不是太常寺里以夜观星象窥测时局为职的太史令,说到底,京中朝局与我何干。
太极殿中正坐着哪位天潢贵胄,金墉城里又没了哪位阶下之囚,清晨的太白星照常升起,明朝的太阳依旧光芒万丈,风调雨顺气象瑞盈社稷丰收,邻村王师傅家酿的酒还是那般甘醇可口。
朝局混乱,贾后生时尚能以一介女流之力制衡住中原诸王,如今贾氏被诛、天子孱弱,各方诸侯为争一己之欲已然有混战不息的趋势。侥幸的是如今只是中原一地多生烽火,尚未殃及到江淮一带。
只是这侥幸还剩几时几刻,就不得而知了。
可惜洛阳,可惜了东虎牢、西函谷、南伊阙、北邙山、八关都邑、九州腹地、天下之中的中原魂魄,可惜九龙殿前巧夺天工的Jing雕细刻,可惜了总章观中鬼斧神工的神仙壁画,可惜了羊市里鲜卑美姬一双泓着明月的横波妙目,可惜南街吴越商贾带来的的交广鲑珍,可惜了盛开在芳林苑里的出水芙蓉,可惜西园的曲水流觞、东市的琦赂宝货,可惜了青草茂叶间的雅辞佳句,可惜山阳竹林里的短歌长啸,可惜了谷水与阳渠,可惜伊川与洛水,可惜了首阳与北邙。
可惜大好河山。
鐎壶内是新温好的高粱酒,一口饮尽,烈酒入喉,心脏扑通一下收紧。
我低头看着自己已经垂垂老矣的身体,不过六尺之躯,并且丑陋不堪,实在是难以入眼。
它似乎从未年轻过、从未意气风发,它似乎与生俱来的苍老、衰弱、不值一提、不屑一顾。
即使在我能够被称之为风华正茂之时,这具身体也不过是一个为了生计在中原之魂的洛阳城中汲汲营营、庸庸碌碌奔走的躯壳。
它白昼行走在四通八达纸醉金迷的洛阳城中,午夜则蜷缩在王都某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幽暗角落里,不知来日又将飘扬到何方。]
浑浑噩噩,轻轻荡荡。
直到我遇见了他。
那一日,我本抱着无所事事的游乐心态去太学闲逛,然后遇见了被太学生们众星捧月的中散大夫。
他出身世家、谈吐优雅、英俊高挑、尚长乐亭公主、儿女双全,看上去一切都很完美。
我不自觉地一路跟随他,很快便引起了他的注意。
“阁下?”他的身姿如此挺拔,就像悬崖上的一棵孤松。
“沛国刘伶。”
“谯郡嵇康。”他看着我微笑道,让我以为自己见到了传说中的天人。
所谓一眼荡魂,不过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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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安仁出行得掷果盈车,左太冲则是被老妇唾面。整个洛阳甚至整个天下都在以貌取人、以出身论成败、以成败论英雄,但是他没有。
他没有骄横跋扈,没有仗势欺人,没有谄言媚上,没有奴颜婢膝,没有纵情声色,没有贪恋权柄,他是洛阳城中的异数,而这偌大Jing巧华美端庄春月芬芳秋日馨香高堂美酒盛年欢乐的洛阳城,其实并不喜欢异数。
我在山阳的竹林中听着叔夜弹琴,弹那些我听过的古曲与没有听过的新辞。他的琴声时而像白鹿山顶的灿烂烈阳,时而像山阳竹林中的幽翳小道,时而似裂帛,时而有溪流,铿铿锵锵,缠缠绵绵,楚宫杜宇,淮山明月,疏影清浅,暗香浮动。
我认为,我的一生中只有三个挚友,一曰杜康、二曰嵇康、三曰阮籍。我原以为能与他们一生一世长相厮守,然而我走到如今的耄耋之年,却唯独不言不语的杯中之物一直对我不离不弃。
叔夜和嗣宗,永远留在了景元年间,留在了曹魏的岁月里。
且不知我会卒于何时死于何地?
是在司马氏的江山中,亦或其他?
我提起鐎壶又满饮一盅,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冬夏与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