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时候,我想坐上牛车,逃离这个令我觉得生无可恋的世间,但是又不知道该逃去何方何向。
《禹贡》中说九州这么大那么远,高山大川、海岱浚河、岛夷卉服、阳鸟攸居、九江纳锡、四海会同,可是我抱着我的秦琵琶,就是找不到我的去处。
山司徒曾任吏部选职,评选定级时说我不能为世所容,毋需他手,必将自绝。如今山司徒已过世十数年,我却依旧抱着我的秦琵琶在世间悠游,垂眉信手,嘈嘈切切。
我出生在天下至贵的皇都洛阳、成长在“南阮”的一个棚屋里,自幼听着朱雀大道上车水马龙、看着无数世家子弟们在马蹄飞扬中耀武扬威、在朱门与朱门之间不知疲倦地游荡盘桓。
绮筵公子,绣幌佳人;三千玳帽之簪,数十珊瑚之树;家家香径春风,处处高楼明月。
这就是洛阳,东西英哲,南北婵娟,羽盖飞花,翠琢金雁,十里锦绣,百丈画屏,却只让我觉得无甚意趣。
偌大的洛阳城中唯一能令我欢喜的是叔父——步兵校尉阮籍。他总能认识很多有趣的人,拜他所赐,我也多了好几个颇为有趣的朋友,是他们的存在让我不再总是觉得十分寂寞。
只剩六、七分罢。
于是我开始长年累月跟随叔父不问世事游山玩水。我在白鹿山的竹林里与叔父的朋友们坐而论道清谈玄理,我听他们时不时提起一个并不在座的人——王弼王辅嗣。天资秀颖的王辅嗣虽遭疠疾早亡令人扼腕,却在流星般一闪而过的生命中留下了诸多老庄典籍的注释,可算不枉此生,竟让我生出几分羡慕,尤其当我日趋衰老,目睹着镜中影像变得越来越不堪入目。
我依稀记得嵇中散和叔父都很喜欢王辅嗣所提的“本无之论”:天下之物,皆以有为生。有之所始,以无为本。欲将其有,必及于无也。王辅嗣喜欢讲“因”,讲“随”,讲“顺”,中散大夫开始大书特书“名教出自然”;叔父随即作了《通老论》、《通易论》,专讲名教与自然、讲天人之际;山公是个儒生,总是唠唠叨叨“道德为世模表”;对庄周之道颇有心得的向子期则大谈特谈“内圣外王之义”、“所欲当以其道”的道理。
至于我,我抱着我的秦琵琶,坐在山水间随心所欲地拨弄着,有诗待yin、有歌待和、有琴待奏、有酒待饮。
竹叶青、梧桐影,芳菲正欲度。
但是典午之变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叔父完成了《达庄论》和《大人先生传》,写乌有之地、写虚妄之乡、写本心、写自然,别人说他其实是在隐晦地讽刺时事,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拨着我的琵琶、一笑而过。
中散大夫不满司马氏拥兵专权、矜威纵虐,作《释私论》,写“越名教而任自然”,亦向山公写了《与山巨源绝交书》,从此一别两处,各行其道。总是离不开酒坛子的刘伯lun作了一篇歌咏庄周之境的《酒德颂》,继续与他的杜康为友。向子期闭门不出,开始注起了《庄子》。山公是唯一的例外,他同叔父一样得到司马氏的青睐,却没有像叔父那样以烂醉之由而婉拒,最终他收到的,除了升迁的官职,还有挚友的绝交信及友人临终受刑前所托付的一双儿女。
景元初年,山阳之游的友人离开了竹林各奔前程,我则始终追随着叔父,直到他魂归北邙。
叔父的丧礼上,我拨弄着已经陪伴我半生的秦琵琶,偏偏不知道该弹些什么。
叔父亡故后,山公推举我为吏部郎中,我没有拒绝,在已经改易旗帜的司马氏朝廷里挂了个闲职,终日所为不过是饮酒作乐弹琴长啸。后又因为我得罪荀勖,被左迁始平、不得不离开生我养我的故乡洛阳,抱着我的秦琵琶安居于荆襄蛮远之所,乃至终老于斯。
楼台明月梨花白,万里故人山河远。
燕归三月犹萧索,纵有垂杨不觉春。
纵有垂杨不觉春。
三十年间,亲朋故友各西东,相见稀,相忆久,游再无人同,歌亦无人和,酒也无人劝,醉终无人醒。
关山春雪,雁来人不来。
洛阳已然是我的异乡之地。
昔楚地有歌《阳春》,因时移世易,号为绝唱。
而如今,琵琶一语,千里绝愁。
中散离世,尚留下一曲《广陵止息》成为人人惦念的绝响。
可我如此这般庸庸碌碌地走到了生命尽头,又能为这世间留下什么。
弦断,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