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明宫书房暗室,一灯如豆。
明明灭灭的烛光将横梁上垂挂下的人影拉得格外扭曲,摇摇晃晃,投在拆卸尽装饰后空空荡荡的墙壁上,如同印上一片不祥的暗色。
隐约能看出被吊起来的是一个异常高大的男人,身形透着古怪,双手被绑在一起拉扯着举过头顶,脚尖勉强点地,头颅低垂,发丝蓬乱,全无声息,似乎正处于昏迷之中,却在深深勒入腕骨的束缚绳索牵引下依旧被迫保持身子悬空直立的姿势,直挺挺吊在暗室正中央。
“哔剥”一声,灯花爆开。
瞬间的亮光映出被吊着那人的衣着身形,刺金纹龙的明黄色帝袍,高耸圆隆的足月巨腹……
赫然正是已近临盆的昔日霸主盛武帝赫连广业!
谁能想到,宫破时失去踪迹被猜测已死无全尸的盛武帝,仍在这座换了主人的华丽宫殿里苟延残喘。
可眼下处境未必好过死去。
经产帝王,高龄有妊,赫连广业怀上幼子以来便十足体会了坐胎不易,肚子渐渐大起来后多站上片刻都十分辛苦,坐卧也无法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一不留意就要动了胎气。孕中恰逢诸皇子叛乱,内忧外患劳心耗力,好不容易待到腹中龙胎足月,随时可能分娩,正是再怎么小心照料都不为过的要紧关头,却兵败城破,失去江山权柄,临产之身落入敌手,被乱贼五花大绑囚禁在暗室里,极具屈辱折磨地挂在梁下一吊便是数日。
足月孕夫身子沉,脚下落空,无处着力,全部重量就吊在缚紧双手的粗砺绳结上,手腕早已磨得血rou模糊,结实的胳膊吃力不住已脱了臼,沉甸甸垂在身前的硕大肚子也添乱似的愈演愈烈作动,连拽着腰坠欲断,髋部似裂,气血不畅的下半身更浮肿得失去知觉。换成男人年轻上二十岁在战场上将体魄耐力锤炼得正值巅峰的时候也该吃不消了,何况是年近知天命,经历了连年孕事与频繁生育,早已真正养尊处优起来的矜贵龙体。
虽未上刑戕害,已是极尽折磨,引而不发囚禁昔日天子的幕后之人用心不可谓不险恶。
一连数日撑下来,落魄帝王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面庞上蒙着的那层死气越来越浓郁,显然已是强弩之末。
正在这样的境地里,瓜将熟,蒂将落,盛武帝腹中龙胎降生的时刻到了。
“呃……”
伴随一声低不可闻的呻yin,中年男人眼睑微颤,憔悴疲惫的面庞显露出痛苦之色。
他高耸的孕肚rou眼可见地剧烈颤动,仿佛下一瞬就会掉落下来。
隔着龙袍,仍清晰可见撑得薄薄的鼓胀肚皮下似有波涛翻涌,将原本形状饱满圆润的胎腹顶得东凸起一块西凹下一块。
向来受两位父亲娇惯的幺儿八皇子此时不复平日乖巧,在胞宫里踢打翻滚得极厉害,还未入盆就横冲直撞着寻找出口,全然不知它的父皇此时身陷囹圄,疲乏危困,咬牙忍受着临盆的痛苦,却连一方能够躺下来打开腿生产的平地都不可得。
慢慢的,被吊在梁下的孕夫脚下地面汇聚出一小滩水迹。
羊水破了。
他要生了。
……
“你要死了。”
不知过了多久,暗门处透出亮光,伴随一个陌生声音响起。
一波波宫缩中痛得昏沉的赫连广业费力睁开眼看去,不知何时暗室里走进了另一个人。这些日子以来出现的第一个人。
“……季文清?”
因阵痛而濒临溃散的意识渐次回笼,赫连广业强打Jing神,皱眉盯着面前清俊儒雅的年轻男人,脸上闪过不可置信与恍然大悟,本就惨淡的面色更加难看起来。
“皇帝陛下似乎对季某并不陌生?”
来人修眉微挑,语气温和有礼。
当然不陌生。
十年前,赫连广业初识楼昭殷时,就清楚美人心中有个名叫季文清的表哥的存在,如果不是从楼氏族中得知婚约已取消的实情,意识到难得的机会,男人丝毫不介意那时就让这个名字彻底消失于世。即便如此,为了逼迫楼昭殷入宫、确保断掉多余念想,赫连广业还是授意底下人做了些手脚,这些年都没让一丝一毫关于季文清的消息传入楼昭殷耳中。没想到,今时今日,他竟在这里亲眼见到季文清出现。
“也是,皇上很早之前就对季某忌惮颇深才对。”季文清微微一笑,瞥过男人腹部时的冷意短暂的像错觉,再看去正是君子如玉,气韵从容,“今日终于有幸与皇上相见,想来季某并未辜负皇上的隆恩看顾。”
赫连广业死死盯着他,呼吸渐渐变得急促,心一点点下沉,无暇思考季文清的到来对自己以及腹中皇儿接下来的处境有什么影响,看到对方的瞬间,他首先意识到,原本为爱人做好的安排恐怕已经落空。
他的殷殷,殷殷……
仿佛看穿了男人的想法,季文清唇角轻勾,轻描淡写道:“还要谢过皇上对昭殷的照料,若非暗卫护送周全,这兵荒马乱中季某与表弟相聚怕是不易,不知他还要再吃多少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