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点,许朝欢在逼仄的出租屋中醒来。
窗外是赤色的火烧云,他的房间只有几平方,但好在窗口开在西边,落日毫不吝啬地向他洒下灿烂一片霞光。
日落西山头,人约黄昏后。
写的是这样的景吧,许朝欢迷迷糊糊地想。可惜他没什么可约的人,他想起了这首诗的作者和诗的含义,说不出个所以然,他不是个好学生,读完初中后便辍学打工了。
许朝欢从小家境贫寒,父亲好赌,赌的还是最能蒙蔽人心的六彩。母亲不支持父亲,八岁那年冬天,父亲意外连赢,激动得不顾妻子反对用积蓄下了全注,输得血本无归。
他只记得母亲抱着他缩在墙角哭得悲恸,门被债主敲得砰砰作响,夹杂着一声高过一声的咒骂,母亲的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到脖子里,很冷,整个冬天都冷得刺骨。父亲呢,父亲好像消失了,不久后母亲带着她走到一栋高耸入云的大楼下,人群拥挤围观着什么,除了嘈杂的讨论声还有警车、救护车的警笛。
母亲牵着他挤进人群,白布掀开时母亲捂住了他的眼,他知道他没爸爸了。
债主不肯放过他们母子,不厌其烦上门催债,这一次墙上可能多一片红漆,下一次家里的东西可能被砸得所剩无几。没过多久,母亲带着他搬离了筒子楼,两个从一片油腻污垢搬到下一片油腻污垢。但实在没有钱了,母亲低声下气地向男人们打着商量,许朝欢第一次知道钱的尺度,高大的债主站在他面前,影子像吞噬人的恶兽。
恶兽说:八十万还不起,用许朝欢换也不是不行。
平地惊雷,母亲崩溃了。许朝欢不是正常孩子,这件事明明只有夫妻二人和当年接生的老人知道,老人在小山村中早已过世,一切都在逼着她走向绝路。
恨意陡升,人反而显得冷静了:你们敢动许朝欢,我一定会带着他死,人财两空不如我跟你们走,留孩子一条生路。
债主笑了,夸母亲识大体。
纤细的影子融入狰狞的獠牙里,许朝欢本以为缩在墙角就无路可退,可风声听起来像哭,又像有无数个人在他耳边尖叫
母亲变得早出晚归,终点是那天出门上学前,母亲温柔地告诉他:朝欢呀,希望你往后都能快乐,你的欢是欢快的欢。
就这样,两年后的另一个冬天,她走进了江南水乡一条潺潺的河里。
许朝欢一夜之间长大了,债务像附身人的鬼,父母死了又归算到他头上。
十一岁的他无路可走,父母的近亲属虽然有扶养义务,但每每得知许朝欢被收养,债主总会找上门。许朝欢最终与债主妥协,他一声声劝:他还太小了不能赚钱,给他几年时间,等他初中毕业后一定开始还债。
债主说好,本息连算一百万,不算难为你吧?
不算难为他,不如杀了他,债款利率在法律规定之内,一切还挺黑色幽默的。
江城的纸醉金迷为人称道,十六岁那年他从小镇发廊辞职,踏上了走向江城的路。年轻一辈都想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城市奋斗出一席之地,或为梦想,或为前途。
许朝欢不一样,小镇实在太小,小到无论走到哪都有人指着他脱口而出那些难堪的字眼。他怕极了,风声里似乎又听到了尖叫,带着夸张的笑声要钻入他的脑海,债主的咒骂变得空灵,一遍一遍地提醒他,一百万,一百万,一百万,一百万……
他收拾好行李连夜跳上火车,手抖着给债主发信息。高大的Yin影有了称呼,许朝欢的泪砸满了手机屏幕,一字一字敲打出同母亲一样的卑微:李哥,我去江城打工了,钱我每个月会按时打到你卡上,你别去找我伯父们的麻烦,我一定会还钱的。
到江城之后他松了口气,但债款像天边的乌云一样压得他提不上气,他抱着行李挤出人chao,灰头土脸形形色色的黑车司机蜂拥而来:小伙子,你去哪,你从哪里来的,我们好像是老乡,老乡遇老乡,我能帮帮你。
许朝欢有些慌乱,问江城最能赚钱的地方是哪。
人们能用眼神交流彼此的jian诈,看着唇红齿白的许朝欢,像看到了上供给河神的最佳祭品:江南夜总会,你不知道吧,能赚好多钱,很多很多钱。
很多很多钱。
祁昭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给送他来的人一大笔钱,他问许朝欢缺钱吗。
许朝欢说缺,祁昭说好,以后你就在这里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