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诗人们曾写出我的罪名浸入冷冷的水流向人间流浪)
雪糕化得几乎只剩空壳时林朝正走到街角处,再拐一个弯走两步就是公交车站,虽然他在半路就想起了自己已经身无分文这一事实。一声短促的鸣笛从身后拍了拍林朝的肩膀,他回头看去,老李的脸连同戴君那辆纯黑幻影一齐映入他的眼帘。每次看到老李那张严肃板正的方块脸,林朝就禁不住寻思李家和戴家大概有不浅的渊源,类似于历代君臣交替——小李是戴君的生活助理,小李他爸老李则是戴君的司机。林朝吹了声口哨,转身向后排走去,四面车窗都贴了遮光膜,车门徐徐打开后他才终于见到戴君。车内开了灯,要比外界风满楼的昏沉要亮上几分,柔光在男人眼窝深处投下Yin影,他正戴着耳麦单手敲字,目光落在屏幕上,像在开什么只需他肯定或否决的视频会议。直到第一滴雨打在林朝前额上,戴君才摘下耳麦看向他,白色光线足够勾勒完整男人凌厉的侧脸线条,“上车。”他的右手随意搭着键盘,抬起左手取出西服口袋里叠成三角状的手帕,“手擦干净了。”林朝不以为意地接过,手指在男人的手背上顿住片刻又迅疾滑过,在汽车重新启动时侧头问:“这是要带我回公寓?”
戴君不置可否地打开中央扶手下的车载冰箱,似在思考要选择哪一支香槟,老李熟络地接过话头:“先生知道你今天要参加长兄的葬礼,又料到你不会记得带伞,出了公司就让我直接开到学校接你,再送你去西郊。”“哟,戴先生今天怎么突然想起做慈善了,”林朝侧身从后排酒柜拿出仅剩的一个水晶杯,消失的另外三个早在之前就碎在他身上,不知道这个能不能幸免,逃脱化为齑粉的命运。他闭上左眼,将杯身举到灯下,注视着玻璃内部折射出的刺目光点,另一只手仍攥着被糖浆泡软的甜筒。雨势逐渐增大,车辆在雨声中悄无声息地滑行,“先生,”老李突然将行驶速度放慢,扭头看了看人行道,林朝顺着老李的视线看过去,斑马线的尽头伫了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身影。倾盆大雨下得铺天盖地,一瓢一瓢地自高处往下泼,盛大而暴烈,整座城市都在水上飘着,黑色短袖的男生独自走在剧烈咳嗽的街道上,两块蝴蝶骨在shi透的背后凸起,像带钩的利爪攫住林朝的心脏。林朝死命压抑着心口那股扑到车窗边打碎玻璃奔向男生的冲动。他明明有伞,他的手里明明抓了一把伞,他还背着他的小提琴,他会被淋坏的,像路边被风刮得七零八落的白兰,手一伸就要碎了。
戴君没有做出任何的指示,林朝顾不上观察他的反应,光是试图掩饰自己的反常和失态就快耗费掉他所有的力气。感谢红灯,他想。车辆在十字路口停下,树状闪电劈开不远处与天际相接的写字楼,滚滚惊雷从林朝的脚趾滚向头顶,把他擀成一张薄片,他艰难地在雨幕中以目光追寻戴声沅的背影。男生走得很慢,微微垂着头,白皮肤被洗刷出玉石般的质感,剔透、脆弱又美丽。雨滴从他的发梢坠到下颔,鼻尖处悬着将落未落的水珠,长睫毛像被打shi又找不到栖身之地的蝴蝶,时不时动动翅膀,他踏过容纳路灯和积云的一个个池塘,黑色水花溅上裤脚,拖拽住他每一个迈开的缓慢步伐。“说来也怪,”老李在等待红灯转绿的间隙里用一种讲述家族秘辛的口气道,“这小孩儿养父养母死得早,他跟着他nainai在城顶那片拖了好几年也没拆迁的老城区住着,好不容易给找回来了,问他要什么,本家不肯认房子也不要,就问能不能帮忙把他转进群马中学,哎小林就你在的那学校。查到说这孩子考了几回,回回分数排第一也没能上,偏还认死理,上不了就接着考,也不想想群马是什么地方,全国都排得上号的重点高中,收的学生非富即贵,家里没点硬气背景都别想上,拿再多第一又怎么?再说,哑巴么。”车辆在绿灯现出后继续向前行驶,林朝张了张嘴,听到自己喉间传出的声音略带嘶哑,“我扔个东西,”他按下车窗,雨水夹着凉风扑面而来,他在起身把冰淇淋丢出车外时用力地拧过头往后方看去,攒动的伞面和车流里再也看不到戴声沅。卖冰淇淋的女孩儿当时看到的就是戴声沅吧,所以才说“你们学校的人都好看”,都。原来那时他已经在他身后了。他颓然地倒向座椅靠背,“我不想去西郊了,”他草草地用手帕抹去头发和脸上的水珠,倒了一大口杯中泛着泡沫的威士忌,“我们做吧,”他哗地拉上遮光帘,“就现在。”
他似乎听见戴君叹息了一声,男人拾起被揉得皱巴巴的手帕,耐心地擦拭着他颈项和肩膀处的chaoshi,“李叔,去附近买套新的玻璃杯,”男人惯于以极轻极淡的口吻发号施令,措辞是客气商量的措辞,语气却强势而不容拒绝。老李把车停在了商场的地下泊车场。他自发地把双手举到戴君胸前,等待男人一如既往解开领带绑住他的手腕。不疾不徐脱下西装外套的男人看到他的举动却笑了,单手握住他的两腕压低,带了薄茧的拇指指腹顺着靛青色血管来回摩挲着,“总归是你兄长,”他只说了这么一句,俯身含住他的下唇,舌尖探进去,迟迟未被咽下的烈酒从交缠的唇齿间自林朝嘴角淌下,车窗外的夜景灯火开始燃烧,而他身处一片火海中,却迟钝地感觉不到身体任何地方的焦灼和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