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庄的学堂设在村东头的旧庙。早几辈庙里供着不少香火,自朝廷一败,兵荒马乱,土匪横行,饭都吃不上,谁家也没那个闲心再去许愿还愿。拜啥神仙,不如拜自己,男人们但凡争口气奔出条活路来,一家老小就有了指靠。世道咋变,肚皮不受罪那是人活着的头等大事。
这天陶司裕一早上学堂,前脚刚走,陶宏福端了一碗水到院里磨镰。嚓嚓嚓,刺刺刺,那音儿听着都有话,但他不说。陶贺氏在灶间出来进去,把他嘴沿上憋着的那点念头早摸个透,但她也不说,她心不顺,佯装瞅不出他的眉眼。
“要我说……”指肚在刃上刮了两刮,陶宏福说,“就叫陶阳也上学去。”
“上,赶明就叫他上,过几年再盖间院子给他娶房媳妇。”
听就是反话,陶宏福不愿和她置气,闷起头又嚓嚓嚓,刺刺刺。就着音儿他说:“瞅慧秋个闺女都识几个字……”
“咋,你买他来家是当少爷供着的?还没咋使唤呢,你看不得啦?”
陶贺氏倚在灶间门框上,陶宏福不看她,又一阵更响的嚓嚓嚓,刺刺刺。
“我啥时进家啥时瞅他没闲着,多大个孩儿?三袋白面把你亏得!”
“亏得!过阵子收完苞米,正叫他犁地去!”
“你都当过四回娘的人了,心咋这狠?”陶宏福眼皮一掀,手劲全泄了,“叫他识几个字能咋,往后上铺里帮把手……”
“还叫上铺里?你把铺过给他不更省事!叫声爹疼得啥似的——那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当个伙计使还得有些年呐,他吃风屙沫?你寻思够远的,还上铺里,你把自己儿搁哪了?”
陶贺氏一气倒干净话,陶宏福半晌没话,把镰往地下一搁,他摸出腰间的烟袋,点上一锅,想和屋里的唠几句心里话。
“慧秋是闺女咱就不提,你当那俩小子将来能留家?指不上。种地吃不了苦,看铺受不了累。这十里八村有一户算一户,真把书念出个名堂,哪个肯回来当农民?咱供孩儿念书图啥,喝了墨水回来浇地?”
“那咋,爹娘不要啦?”陶贺氏睨着他。
“没听司裕成天念叨,将来上省城,上北京?锦昊那是个更,野出去就不惦着回家。学校在镇上,他除了兜空了朝我张手,上过一回铺里?”
陶贺氏不言声了,过过上屋里拿了笸箩出来。陶宏福看她扯线,那鞋底的大小,家里只有陶阳穿得下。
不过这鞋是鞋,使唤陶阳在她心里是另一本账,她门儿清。陶阳太小,费气的重活干不动,搭把手的细活少不了。搬柴烧火筛粮食,刷锅喂鸡洗衣裳,搓麻绳,浇菜地,只要不下死力,没有陶阳不沾手的。陶家前后两个院,前院住人,陶阳的一天却几乎长在后院。后院是存粮食的地方,是柴房,磨房,鸡圈和牲口棚。常常地,他刚一身汗地搬完麦草,一笸箩散麻已在院当中等着他,吭哧吭哧地搓完绳,手也肿了,缓两口气,陶贺氏又招呼他去赶驴推磨。除了吃饭睡觉,陶阳没有歇着的时候,他人小,每样活都干得慢,这一慢就显得全天不识闲。陶贺氏这才舍得给他一个半个好脸,总算他没在家里吃白饭。
对此陶宏福说不出啥,家里还不够鸡飞狗跳?每天打铺上回来,他捎带几口好吃的,有时是一根豆糖,有时是两块蜜三刀,有时又是几颗脆枣,把陶阳叫到一边,嘘着嗓说:“张嘴。”
头一回吓陶阳一跳,一激灵差点咬了他。第二回陶阳就有数了,不声不响把好吃的咽下去,一双眼眯成了缝。
“甜不?”陶宏福看着他笑。
“甜!有哥和二姐的没?”
“甭管他俩。”
陶宏福总说陶阳懂事,可越懂事的孩子命越贱,成天被支来唤去,替陶贺氏跑了多少腿?没他在时,这腿也不用跑。陶贺氏打发他上五nainai院里取板斧,说几把板斧借了个把月也不知道还;又让他来时把陶司裕喊回家,说不喊不记得肚空。
学堂只开半天课,陶司裕每天下了学先回家,噼哩噗噜两碗饭,饭碗撂下,等不多一会儿周保全就来了,俩人嬉闹着往外跑,一跑一下午。陶阳知道上哪找他。
一见陶阳进院,保全娘就说:“东家少爷没在这儿呀!”她在墙根下做针线,身边坐个十来岁的闺女,是保全的妹妹。
问那上哪啦?保全娘说:“准上林子去啦,弹弓子都拿跑了。”
“那俺去林子。”
陶阳扭身要走,保全娘喊住他:“筐搁这儿丢不了——走老远!再压更不长个儿。”
陶庄西口有片杨树林,赶上秋冬,是穷户长工们拾柴的好地点。陶阳在林里转半天,哥、哥地喊了不知多少遍,不见回音。
太阳西垂,林里静得人心慌。陶阳找不见人,只好往回跑。保全娘见他说,东家少爷早回家了,筐也带走了。陶阳又往家奔,进门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数落。
“叫干点活躲哪去啦?人没影,筐也不要啦?刚吃几顿饱饭,啥都看不进眼了!”
陶阳候在门口不敢进屋,跑一道,大气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