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李言修的嘱咐,侍女朝另一侧矮桌走去,取了桌上温着的酒壶拿走。
李言修转眸注意到萧容站在不远处,便朝她微笑颔首。微微勾起的弧度,在灯笼暗红的衬托下美得晃眼,仿佛忘川河畔长生的血色荼靡,竟似有哀伤美丽脆弱的从花瓣上露珠般滑落。
萧容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在心中把《菩提偈》的全文反复默背几遍,脚下也跟着刘公公到了另一侧的蒲团处。
刘公公将人带到,立即朝李言修拜了一礼,徐徐退下。
萧容跟着向李言修行礼,余光见刚才那名侍女又端着酒壶辗转回来,默默放在了萧容手边的矮桌上温好。
李言修抬了抬手,示意萧容起身:“杨卿不必多礼。”
“谢皇上。”她不敢怠慢,该有的礼节一步也不敢省下,就怕他在自己身上发现容妃那副目中无君的影子。
见她非得磕了头才肯坐下,李言修撇开眼,斜一眼面前的汤汤流水,道:“文人墨客喜欢引溪水做曲水流觞,今天也附庸风雅一回。不过,朕不想作诗。”
旁侧侍女奉来托盘,他从中取出一个玉杯,放在静静流淌的溪水中,玉杯随着缓缓流淌的溪水摇曳而出,他慢条斯理地跟她一点点道来:“若杯止于杨卿,朕问杨卿一个问题;若止于朕,则由杨卿问朕一个问题,可否?”
提前有了心理准备,萧容已经不似初见时那般惊愕与忐忑,她眼下装得极好,不紧不慢回道:“皇上盛情,卑职自是万分荣幸,但卑职并无问题要问皇上,不知该如何游戏。”
李言修语气松散闲慢,然眼神黯淡:“一个都没有么?”
萧容不假思索,答得干脆:“是。”
李言修垂目,晚风拂过他发上系着的丝绦,若风扶柳,盈盈波动,恰好挡住他一刹那的眼神。
片刻后,他冷淡地望向水中流淌的玉杯:“那朕自罚三杯吧。”
看样子真是约她来喝酒的。
“……?”萧容纠结了片刻,站起身,“皇上,卑职不善饮酒,且队中还有事务未……”
她委实不想与他浪费时间,过去种种,历历在目,她不想再提及,正是因为她放不下。
只怕但凡提到她的孩子,提到桃子和崔医女,还有景瑜宫那些无辜的人,她的泪就会扑簌簌下来,再也无法隐藏。
“坐下。”他凝着她,虽然语气依旧平缓,可萧容却被他冷锋化雨的眼神吓得打了个寒战,只好先坐下,暂时放弃对抗。
见她坐下了,李言修仿若没事人一般端起酒杯,朝萧容敬去:“你一个从九品的散官,即便不在,天也不会塌。杨卿只管安心。”
“……”萧容无话可说。
面对君王主动敬酒,萧容照礼仪坐直前身,双手扶杯端起酒来陪饮。等杯中酒水入了口,这才惊觉原来壶中的并不是酒,而是一股子茶香,与她在宫中喝的雨前龙井分外相似。
她以为他在诓她,抬头望一眼李言修,他也才将一杯下肚,根本看不出什么不同。
或许军中禁酒,他们便以茶代酒了吧。
这样想着,萧容又有些愤愤然,那他自罚三杯算什么?客套?
恰在这时,玉杯顺着水流稳稳停在李言修旁侧,他低眸斜睨一眼,无需旁人提醒,果断端起酒杯接连饮了三杯。
萧容望着他自饮自酌的动作,果决中带了些惆怅,很容易让人误认为他是在故意灌酒。
但这不是茶水么。
作秀。
萧容垂下睫,避免在他酒罢抬眼间造成对视。
风过无痕。
冰凉的溪水驮着玉杯摇摇晃晃前行。
李言修未说话,萧容便更不会说话。
场面安静得可怕。
旁侧侍女们低头闷不吭声为二人杯中添“酒”。
玉杯顺着沟渠缓缓淌下,跌跌撞撞,又停在了萧容面前。
萧容心说一句不妙,牢牢盯着那只玉杯,却不见它有离开的意思。
李言修睨一眼玉杯停歇之处,指尖默默捻了捻方才还未来得及放下的酒杯。
他调转目光,朝萧容垂低的脑袋看去,慢慢道:“朕闻吉明村附近有个泰若寺,寺院后舍种有一棵古树银杏,树身需两名成年男子才抱得过来,每到秋深冬临,银杏叶片似云似雨,随风洋洋洒洒铺了满地,将寺庙点缀得如同世外仙境。朕闻之,暗向往之,也想在宫中种一棵这样的银杏,不知若要长成寺庙中那般,需得多少年花草荣枯,朕此生,是否等得?”
一番话问完,萧容哑口无言。
萧容没去过吉明村,没听说过泰若寺,也未见过银杏。
一切都是胡编乱造,哪成想他为了考她,还特地去打听吉明村的情况。
李言修凝着她,不催促,就这么静静望着,等她回答。
然而,她却不知该如何回话。
若说她不知,可出生长大的地方有这样一棵名树,常人又岂会毫不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