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冯翼照常和他同衾而眠。肖忍冬躺在黑暗里,感觉心口隐隐作痛,脑子里乱纷纷的,似是许多前尘往事,但他一样也抓不住,一点也记不起。他睡意全无,又恐翻身惊动已睡熟的冯翼,直挺挺地躺了一夜。第二日他生怕冯翼去找秦王和黄能理论,下午下学后就拉着冯翼去文浏阁,一直待到天黑才回去用膳。就这样盯了三五日,他见冯翼没再提过这茬,才稍微放心。
然而几天后他突然发觉羲和殿里多了一批带刀侍卫,而且不论他走到哪,身后都有至少两人跟着他,他一问,才得知大殿下近日去请求皇上给自己增加二十名侍卫,并主动要求习武。皇上见他这般上进,龙心大悦,便请一位于姓武将授他武艺。这位于老将军年轻时立过战功,但如今年纪已长,近些年未被重用,老骥伏枥,如今忽然得了这么个机会,待皇子自是尽心尽力。冯翼这个年纪才开始练武是晚了些,不过好在虚心,又肯下苦功,不似一般皇室子女娇生惯养、性情骄横。于将军有女无子,见这个皇子难得品性纯良,禁得住批评,便把他当作自己的老来子一般悉心教导,倾囊相授。
肖忍冬见冯翼学武很是勤勉,心里也感欣慰,只是自己所到之处皆有侍卫跟进跟出,太过惹眼,便向冯翼抗议:“臣只是一名普通伴读,虚有官职,并无实权,这般排场未免太过夸张,被人看到,定会认为我狐假虎威,夸耀身份,倘若传到天子耳中,恐有损殿下声誉。”但冯翼只道:“我决不能再让汇明园之事发生第二次。”他执意如此,肖忍冬无法劝解,心里十分不安。每日太学下学后,冯翼去校场习武,他去文浏阁读书,又恐身后两名侍卫招人话柄,就硬要他们也以读书之名随自己一同进文浏阁里,这可苦了武人出身的侍卫们,每日都有一两个时辰被迫面对之乎者也。
习惯了宫中的生活,肖忍冬愈发觉得这禁宫就似一座大型牢笼。唯有藏书浩如烟海的文浏阁,是他喜欢的地方。他闲暇时最爱的消遣的便是来这里读史书。沉浸在与现实不相干的年代和故事中,可以暂时忘记眼前的烦忧,得以偷一刻闲暇。
只是近日来不知为何,读到春秋战国时的纪事,心里都莫名排斥。离家时带在身边的那本秦策是先生之物,也是东海之滨的故乡留给他的唯一念想,他已反复通读,此时再看,却觉字字刺眼,句句可憎。为何自己会有此反应?
肖忍冬心中困扰与日俱增,其中最为煎熬的还属他的身世问题。思来想去,或许只有一个人能解答他心中疑惑——那便是黄能本人。
翌日待冯翼前去习武后,他便对随行的两名侍卫道:“我要去昭明殿一趟,那是秦王处所,还请二位不要跟来。”
那两个侍卫面露难色:“这恐怕大殿下有令,无论肖公子去哪儿,我等都要同行。”
肖忍冬正色道:“我官阶不过七品,亦非皇室宗亲,带侍卫出行本就逾礼,你们执意要跟进昭明殿,难道是想失礼于秦王、让大殿下落人话柄吗?”见二人左右为难,他又安抚道:“我去去就回,你们不用主动向殿下提起。若是殿下早回来不见我,就说是我逼你们这么做的,一切后果我来承担。”说罢就往昭明殿去了。
他行至昭明殿前门,恰巧碰上秦王正要外出,见到是他,略显惊讶,随即以扇掩口,语带玩味:“这不是大皇兄的——肖公子吗?今日光临,可是有事要找本王?”
肖忍冬向他施了一礼,“微臣冒昧至此,实为求见二殿下手下的黄能黄侍卫一面。能否请二殿下允臣之请?”
秦王大方道:“当然,只是今日黄能并不当值,且待我一问。”扭头问身后侍卫:“黄能现在何处?”
侍卫答:“应是在后院练武。”
秦王又唤了名小太监来,叫他带肖忍冬去见黄能。“本王尚有事在身,不能招待肖公子了,请自便吧。”说罢带着一行人迤迤然出了殿门。
昭明殿与羲和殿前后相连,院落布局基本一致,肖忍冬随着小太监轻车熟路地来到了后院。他暗暗观察殿内情况,一路所见果然如传言般素净,连院中花树都比羲和殿少。秦王虽然文武双全,但肖忍冬印象中他都是翩翩文士打扮,亦不曾听说他特别嗜武,然而这昭明殿的后院却比前院更为空旷,并无一草一木,土地四方平整,两边墙前或立兵器架子,或立箭靶,俨然一处小校场。黄能正在其间,一口剑耍得行云流水。
小太监上前去通报,黄能停下动作,见到来人,面上并无讶色。他挥退小太监,径直向肖忍冬走来:“没想到来的不是大殿下,却是你,你还真是有胆量啊。”
肖忍冬一见到他,心口被掌击处又疼了起来。他打起Jing神向黄能作揖,恳切道:“在下今日来,是想请教黄侍卫一个问题——听您那日在园中所言,似是对在下的身世有所了解,还请黄侍卫大人大量,如实相告。”
黄能闻言,只是一笑:“你进宫前,可曾见过我?”
肖忍冬一愣:“自是不曾。”
黄能又问:“那对我这张脸,你是否感到熟悉?”
肖忍冬抬头去看他面容,摇头道:“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