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李煜来到东京城后不久,就见识到了这位宋主的厉害,先是有个老和尚,从前是龙兴寺的住持长老,周世宗的时候那龙兴寺被征用,和尚们都被赶了出去,寺庙变成了国库,叫做龙兴仓,这位长老一心想要恢复佛寺,也是去敲了登闻鼓,而且还不止一次,于是赵匡胤想来是烦了,便派人拿了剑去问话:“此寺前朝所废,为仓敖以贮军粮,汝何故烦渎帝庭?朝命令断取汝首。”
那位禅僧是个有决心以身殉教的,从容就死,这一点李煜觉得自己是做不到的,作为蹲在敌国君王眼皮子底下的亡国之君,他很有自知之明,很快就自动代入了囚徒角色,除了尽情填词之外,其余时候只是郁郁寡欢,整日在那违命侯府坐井观天。
要说这位南唐旧主倒是真写了一些极为Jing彩的词作,渐渐地便流传了开去,鱼明琇也拿到了一首:“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词确实是好词,哀感绝艳,不带帝王气,那凄凉况味欲言难言,就连正值春风得意的自己看了也觉得滴滴是泪,当真是伤心人别有怀抱。
李后主毕竟与寻常词人不同,他曾经是一国之君,如今故国被灭,自己成为阶下囚,这简直是断崖式的落差。其实李煜虽然如今日子难过,可是毕竟与升斗小民的贫苦完全不在一个上,底层百姓那可是“时挑野菜和根煮,乱斫生柴带叶烧”,然而人对于自己得到的往往感觉没有那么强烈,若是失去了什么,那刺激可是非常震撼的,因此李煜如今的日子纵然仍然还是可以的,然而前后反差太大,只要回首一下往事,痛苦感就格外强烈。
因此李后主将自己的情绪都发泄在了词作之中,他本便是个极有才情之人,如今感慨身世,他这是家国之恨,不是那等吃饱了没事一味yin风弄月寻愁觅恨的,因此眼界大,感慨深,格外打动人心,似乎一沾上天下兴亡这类宏大叙事,便更容易激发起一种崇高的情感,这长短句原来不过是勾栏瓦舍的艺人唱的,到这时便升了一级,拔高到文人格调了。从前鱼明琇只以为那些五言七言的诗因为字句整齐,音韵铿锵,最适合抒写这般悲凉慷慨的感情,如今一看长短句虽然零碎不齐,却原来也可以表达这等沉郁哀婉的情绪。
不过官家看到李煜这些词会想到什么,这个就很难说了,虽然李煜的词确实很动人,面貌态度又是“音容闲雅,眉目若画”,然而站在官家的角度是很难怜惜他的,他们两个之间又不是自己与易槿棠的关系——大宋的君王满腔柔情蜜意,一心抚慰李后主那“多愁多病身”,让他在失国之后还能得到帝王的深心厚意,以弥补他所遭受的巨大缺憾,在帝国舞台上演一出“狼爱上羊”的戏码儿——这便是“情之一字所以粉饰乾坤”┓′?`┏
事实上李煜再这样下去,难免要坑,君不见那没写这么多绝命词的孟昶来到东京都只活了七天?于是王王不得碰面。
这时有人从后面趴在他肩头,下颏抵在他颈窝处,只听易槿棠问道:“你在看什么?”
鱼明琇腕子一翻,立刻就把那张纸倒扣在桌面上,转过头来一把抱住易槿棠的肩膀,将他拉到自己的怀里,坐在自己膝盖上。
“外面流传的小词。”
“哦,写的什么?”
眼看易槿棠在自己腿上扭过身子伸出胳膊便去捞那张纸,鱼明琇立刻一捂脸,,自己怎么就没在外面看完了直接将字纸扔掉?
果然易槿棠片刻之后读完了就一阵沉默不语,可说呢,那上面备注着李煜的名字呢,他自然知道那是自己的故主写的,不是哪个无名失意文人的手笔。
鱼明琇解劝道:“后主如今静静地修身养性,倒是也好,如今他这词的境界更上了一层了,的是‘才子词人,自是南面称王’,翻看一下史书,历代君王诸侯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多如牛毛,能让人记住的却少,后主凭这些词,定然是名垂千古的。啊,对了,今儿天气不错,晚上我们去夜市玩乐一番可好?我们平日里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规矩养生得不行了,今儿也换个新鲜样儿,晚一点睡好不好?”
易槿棠脸上终于带了一点笑意,点了点头。
天色擦黑的时候,两个人没有在家吃晚饭,骑了马一路来到马行街口,易槿棠在马上因为有一段高度,因此往远处看得格外清楚,这马行街一眼望不到头,长达数十里,店铺宅舍挤挤挨挨混杂在一起,街道上铺面里灯盏蜡烛明明煌煌,那灯光亮得如同白昼一般,人的鼻子里甚至都是菜油烛火的味道,来逛街的人自己都不用提灯笼了。
两人游逛了一阵,鱼明琇笑道:“六月天气蚊虫众多,这里倒是走了半晌都不见一只蚊子,住在这里的人倒是省了蚊香蚊帐。”
易槿棠抿嘴一笑,说:“住在这里的是便捷,要买什么出门便有,只是要睡觉的时候可能未免觉得吵闹了一点。”
鱼明琇含笑道:“的是的,这般繁华热闹的气象虽然是让人心里暖和,然而若是躺下睡觉的时候也听着这些车马人声,便没有那般愉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