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维兹饭後在阁楼的庭园散了散步,又在书房看了一会着名博物家新出的大作,便去床上躺下了——一如这些年的每一夜一般。
他很快睡熟,直到再一次梦见希里西斯。
那位被他亲手害死的、小时候的玩伴正在偷偷拨他盘子,一点也没发现玩伴正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奥维兹记得很清楚,他们都只有五六岁,上完课後老师有时会为他的弟子们各自准备一个天蓝色的瓷盘子,里面装着的是蜂蜜和牛nai做的糖块,作为他们饭後的小点。
在打通与南阳岛国的贸易前糖是个罕见的玩意,养蜂人也不多,要制糖就要跟猎户订购山里的野蜂蜜,蜂蜜容易熬焦,要经过许多步骤一整罐蜂蜜才能熬出几块糖果,即使贵族家的孩子也不是常常能吃到的。
希里西斯嗜甜,奥维兹则从小就觉得那是小孩子才吃的玩意,在一群孩子抢来抢去时他总是有点嫌弃。希里西斯总是很照顾他,一开始也只会瞧着他盘里的糖咽口水,一脸自己是哥哥不抢弟弟零食的模样,奥维兹让给他都忍着不要。後来看他确实对糖果没兴趣,便每次都要摸走他盘里的糖,至於为什麽要偷偷摸摸,就完全是作贼心虚的缘故。
许多年後他们熬过兵粮寸断的困境,也嚐过更多美味的食物,看上去不起眼的蜜色糖块便被忘在了记忆的角度。
奥维兹看着成年的希里西斯骑在马上走来,他浑身是血,慢不经心地甩了甩剑,甩出一道血痕。他朝奥维兹笑的时候咧出虎牙的尖角,奥维兹却不觉得他这副样子恐怖。
“奥维兹,我们的仇报了。”他只说了这一句。
奥维兹怔怔地看着他,不能言语。再回过神来,四周坐了一圈老头子,他坐在白色大理石雕的狮纹王座上,身下垫着紫袍,希里西斯跪在下方,倔强得一点也不像他。他振振有词,却没有一句是奥维兹想听见的,奥维兹不想怀疑他,可是眼前的已经不是以前的玩伴了——他是名有战神之名的将军,手下有一支驻紮王城的军队,而他看上去却那麽陌生,像换了个人一样。
他承认了罪名,就算否认叛国奥维兹又能帮他什麽?他只好在流放判决上签署了自己的名字和王印。
现在再回到现场,他没了当时的愤怒,也知道了希里西斯的心情,看见的便更多。
他看见了好友眼中凝望自己时的执拗,也看见了疲累。希里西斯忘记了奥维兹作为一国之王时的职责,他只想寻求所爱的人的认同,却忽略了奥维兹不可能当着所有人面保护他的事实。
判决出来了,希里西斯眼神固执地望着王座,他直到最後也没有放弃多年的执着。
这个梦的结局和现实不一样,奥维兹看见了希里西斯住进了他为他准备的庄园,但出於许多原因,他没办法又或者是心里害怕去见他,竟然直到两人白发苍苍都没有见过一面。
他看见希里西斯最终穿着一件灰黑色的袍子乘船去到白牙城外围,他不被允许入城,一路走过的地方被所有人回避,奥德拉尼斯的市民不容许与穿着灰袍的人交谈或提供帮助,这令他看上去那麽孤独、苍桑。
年老的希里西斯抬头看了一眼白牙城,他仍然翠绿的眼晴越过白牙城高耸入云的险峻城墙凝视着无法达到的地方,彷佛能瞧见了王都里的奥维兹,竟然淡淡地笑了。
奥维兹看着他灰袍下漏出的白发,一时无法言语。
他不明白为什麽希里西斯还能笑出来,看上去那麽纯粹的笑容,让他心里一阵绞痛,可是他也不懂为什麽自己会痛。
他不明白的事情太多了,相对人称战神的「血狮」,人们更常说「白狮」是由最高山顶的冰雪凝成的,他眼中只有国家,没有太多个人喜好,对人对事都是冷冷淡淡的,只有正事能吸引他的注意力。
奥维兹觉得人们说得不对,他也曾经不甘、愤怒,小时候也有过愉快的日子,但是家国之仇太重,一夜之间他就忘了一切,眼里只剩一个目标——他要建立一个更大的国家,再也不能被侵略伤害,他的人民必须平安,不受战争之苦。
没有人需要被牺牲,也没有家庭再被分开。
希里西斯能明白这些吗?他应该是懂的,不然他不会从罗嗦变得沉默,直到最後一战胜利才松了口气,拉着奥维兹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
如此看见,希里西斯找回了自己,自己却没有。
这中间的分别大概就是他们一个是王,另一个不是吧。
奥维兹站在苍老的希里西斯身边,觉得心里已泣不成声。
“奥维兹。”希里西斯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奥维兹猛地抬头,看见四周变得晕暗无比,希里西斯骑了一匹黑马从远处走来,眼神热烈地看着他。
他看上去没有变过,仍然年轻如三十年前一样。他来到奥维兹身前似乎想说什麽,最终说出口的是:“我很想你,我亲爱的奥维兹。”
奥维兹努力想抿紧嘴唇,却发现它们在微微颤抖。他艰难地开口又合上,最终叹了口气,声音极其温柔地低语:“希里西斯,我也很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