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多年了,曹吉利没想过自己还会再回到这个地方。
其实小县城不算大,算来算去到这里顶多也就四十分钟的路程,可他根本靠近不了这里,三井胡同范围之内的地方,只要踏足一步,他就颤抖得不像话。
这里是他的噩梦,一辈子都摆脱不了。
曹吉利闭了闭眼睛,慢慢走进了这片到处是垃圾恶臭泥泞的胡同。
他倚在高高的围墙上抽烟,一根接一根。等到脚边堆满了烟蒂,烟盒见了底,他才拿出手机仔细看了看小侄子的照片。
很可爱的小男孩儿。白乎乎软绵绵的。
明喻小时候应该也这么可爱吧。
他控制不住地想起了自己小时候的样子,有点想不起来了。反正,一定不可爱。
一定是黑的,是瘦的,眼睛里冒着绿光,兴许是饿的,兴许是疼的,总之,肯定像个小怪物。
他深吸一口气,翻墙进了大院儿。
翻进去的时候被墙头上放的碎玻璃片儿剌了一下,淙淙冒血。
屋子上着锁,绿色的铁门,锁生着锈,在很高的地方有一扇小小的窗户。
和从前一样。
这个时间,他们应该在隔壁院子。他只有五分钟的时间。
这里,应该只剩下了孩子。
他踩着墙抓住了小窗户的沿儿,勉强探过去往里看。里边很暗,只有一点点光照进去,可以看得出来地上坐了一圈小孩儿,但是看不清样貌。
不知道小侄子在不在这里。
曹吉利不想惊动太多人,但没办法,还是得进去看看再说。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根曲别针,掰了两下,没费太大的力气就把锁给打开了。
门外透光进去,孩子们都往墙角躲,只有一个孩子扑闪着大眼睛朝外张望。曹吉利看了看,是小侄子没错。
运气很好。
只找了一个院子就找到了。
他快步过去把小侄子抱在了怀里,屋里的其他孩子见他进来,都拼命往后缩。
曹吉利知道为什么他们都往后缩,因为习惯了。在这里,出去,并不是什么好事情。对孩子们来说,待在黑暗里要安全得多。
出去,意味着干活,干活就必定伴随着挨打,有时候是偷盗有时候是乞讨,有时候是拐来别的小孩子——就像是拐走小侄子那样,人们总是对小孩子不设防。
更可怕的是,有些人出去之后就再也回不来了。
他们被折断了手,折断了腿,长期待在外边乞讨赚钱。
这里,都是血。
孩子们害怕。
曹吉利正要回身关门,这时候却突然扑过来了一个小泥团子,抱住他的小腿抬头说:“带我走!”
他看了看,是之前在早餐摊儿碰见的那个小贼。
小贼认出他了,知道他不是坏人,是来救人的。
曹吉利低头看着小贼,不留情地踹开了他。
小贼尖叫着再往这儿扑,哭着喊着,“叔叔救我,带我走!”
曹吉利冷着脸踹上了门,铁链子响了几声,锁,关上了。是他亲手关上的,他把这些孩子们留在了这里,把光关在了他们外边。他们的未来,被他亲手锁死了。
严严实实的,没有一点光亮。
门里边还有哭号的声音,砸着铁门,一声一声喊,“救我救我救救我!”
没人救得了你。
曹吉利抱着小侄子飞快地跑,直到钻进出租车里,小侄子还像是没反应过来似的,呆呆的,他伸手在曹吉利脸上抹了一把,说:“刀疤叔叔,你为什么哭。”
为什么哭?
曹吉利自己也不知道。
他捂了捂眼睛。
小侄子好像是直到现在才反应过来自己经历了什么,瞪着眼睛眨了眨,眨出来一滴泪,接着就抱着曹吉利的腰大哭了起来,眼泪鼻涕蹭了他一身。
一大一小,在出租车后座上哭得很欢。
司机往后视镜里看了看,撇了撇嘴。
曹吉利心里难受。
他想到了那天逞英雄,就为了在明喻面前耍威风,揪出了那个小贼。小贼没偷到钱,回去之后肯定挨了打。
他想到了一屋子怯生生的孩子。
他想到了自己。
曾经,他也是那里的一员。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屋子里,唯一见到光明的时候就是被逮出去偷东西。偷东西是他的光。
后来有一天,他跑了。
跑出去之后,他却发现他的灵魂永远被锁在了那个小院子里。
偷东西是他的光。
他不喜欢偷东西,可是却停不下来。
可是如果还是靠偷东西活着,跟在那个贼窝里有什么区别呢?
后来,在一个很冷的冬天,他亲手砍了自己的两根手指。不知道是疼麻了还是冻麻了,他把雪往伤口上搓,搓得血红血红的,沾着泥的血。疼得太阳xue突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