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康三年,陛下依旧没有准允我的辞呈。
意料之中。
然而这一次我再没有妥协,我甚至没有召见侍从,自己动手脱下了大司徒的冠服绶带、丢下印鉴文牒、拖着病体坐上了牛车,我已经迫不及待、只想回到河内故园。
尽管此时并不是个离别的好季节。
冰冷与萧肃已经离开了我脚下的这片土地,一层蓬勃的新绿覆盖其上,西园清波潺湲,芳林苑中木芙蓉含苞待放,吴娃越女在落英缤纷间跳踏歌舞白纻,勋贵英杰在谈笑往来中咏四诗书九歌,铜驼陌上桃花红,京洛处处醉春风,落花寒食,清明春雨,一切都生机勃勃,唯独一个垂垂老矣的我格格不入。
自咸熙二年起,我就无时无刻不想逃离洛阳这个地方,数次苦表请退、以尽孝为名辞职、以年衰疾笃上疏告假,结果却是我与这座城池的羁绊愈来愈深,旁人眼中四通八达华美奢靡的洛阳城,于我而言不过是一个Jing工巧作的囚笼,多少年来我作为一个称职的囚徒,目睹着我的故人们在洛阳的乱政里各行其道、殊途同归。
我明明早已厌倦这座城池,我想离开,却始终不能离开半步,我想架起牛车一路前行,或游走或飞奔,去邙山看落日西沉,在一言不发中看着曾经灿烂的日光渐渐沉郁,看着苍云沾染上绽开的晚霞、停驻于人世最后一抹华美,看着黑夜降临在九州大地;去黄河边听澎湃汹涌的惊涛、将一腔惆怅付与壮阔的波澜,听着流水急遽而漫长的变幻,听着光Yin在无可挽回中逝去,逝去在九州八荒的寂寥天地中。
但是我知道,我去不了任何地方,我只能等待,等待到今日今时,等待到一个风烛残年老迈不堪为用的我。
终得偿所愿。
虽然我已经没有足够我挥霍的光Yin。
但是哪怕只有一年、一月、一日、一时、一刻、一须臾、一瞬间,也是值得。
我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年时,初来洛阳,走过幻梦一场,又应踏上返程,回归大荒。
最后一个来到建春门外与我告别的人,是延祖。
我第二次感激命运,感激它赠予了我一个完美的轮回。
而第一次,是命运让我与叔夜相逢。
在我衰老的身体中,唯有记忆依然停留在盛年芳华,停留在白鹿山的清风中,停留在叔夜抚琴时的笑容里,停留在延祖幼年羞涩的见礼时。
而待我睁开双眼,所有的记忆交叠在眼前青年温柔雅善的笑意中。
十年前,我命季lun将延祖从荥阳带往皇都洛阳。当时我一反常态,张扬地向世人宣告,延祖是叔夜的血脉,让这个矫若云间白鹤的孩子从此一举为天下所知。
延祖人如其名,与叔夜拥有近乎的眉目,举手投足间亦是似曾相识的风度翩翩,但是那副如出一辙的面容之外,流露出截然不同的神情气度,当年的叔夜仿佛白鹿山顶投下的炫目烈阳,而当今的延祖则是夜晚洒在竹叶上的皎皎月光。
一次尚书台的酒宴后,我听见当年竹林之游的故人之一王安丰评价道:“你看他们父子的面庞是如此相似,但当年的嵇中散萧萧肃肃龙性难驯,却没想到后人如此规矩。”
他始终看着我:“尔雅有巨源之风。”
只有当年的故人值得我针锋相对:“小阮家的阮瞻也酷肖其父,Jing通音律弹得一手好琵琶,而且是个性情温柔平和的好孩子,没有其父和步兵校尉一副作天作地的怪脾气,倒像极隔壁老王。”
我看见王安丰听见“步兵校尉”时眉头一颤,他已然被自己的本心所出卖。
无论他怎么变成别人口中结党营私唯利是图的王安丰,他的心底还是为至情至性的王濬冲留了一个位置,为当年山阳竹林中的嵇琴阮啸留了一片残像。
“山世伯,恭喜您如愿了。”最后一句,延祖如是说。
他站在我的面前,已经是另一个成熟的灵魂。
我很喜欢,也很欢喜。
昔年建春门外送别时折下的那枝垂柳,如今已经被参天的梧桐取代。
不仅面容,延祖自身的才质品行亦不逊于他的父亲,想来他今后也会在浩荡汗青中刻下自己的一席之地,不再仅仅作一个轻荡的影子、作为“如何又如何的嵇康之子”而存在。他会有属于自己的人生、自己的处事立身之道、他能按照自己的选择而生存。他是年轻而且才华横溢的秘书郎,今后也许有机会执掌中枢,去完成他清明朝局的野望。
今朝过去,必会有明日,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经春过秋,涉夏历冬,又见桐花满地,再闻雏凤清声。
万物有灵,生生不息,人间又是一番新圆满。
世人赞我处事公正,却忘了天地才是最公正的,我们从来和蜉蝣刍狗并无区别,无论贫穷富贵无论囚徒显贵无论聪慧愚笨,最终所有的归宿都是生老病死走完一生、化为北邙山下的一粒尘埃。
如愿?如何人愿?如何处愿?其实魂归北邙,才是我们唯一的终途。
“人无志,非人也,但君子用心,有所准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