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叔夜面前,我是一个叛徒。
已经手握天下权柄可以随心所欲拥立帝王的司马昭比我想象中更加无聊:“阁下明明有箕山之志,怎会来敝处而没有去首阳采薇呢?”
如今在司马氏的屋檐之下,我低下了我曾经以为永远不会低下的头颅。
“像巢父和许由这类狂妄之徒,怎么会明白尧帝求贤若渴的心思,他们如此不识好歹,自然不值得在下效仿。”
我用余光瞥见了司马昭嘴角的笑意,他应该很满意我的答案。
他满意了,我安心了。
我被封了一个散骑侍郎的闲职,并无多少实事可做,于是我在大把大把碎金般的光Yin里继续注释着我最喜欢的《庄子》,任自然而不加巧,我居然在司马氏的羽翼下得到了我一直追求的生活,衣食无忧、安全无虞,总觉得在冥冥之中有人在轻声哂笑。
是谁在笑?我亦不知。
为《庄子》写注解本是我早年在竹林之游的闲暇所为,叔夜曾经是此事最强烈的反对者,他觉得谁注《庄子》都不过是狗尾续貂,下笔千言离题万里、不过是曲解先哲之意。
我平素极信服叔夜,却很难得在那一日并没有听从他的意见。数日之后,当我将已经完成的《逍遥游》注解读给叔夜听完后,叔夜唯一的要求就是无论我发生什么,十三篇注解一定要全部写完。
同游竹林的友人吕安也赞道:“庄周不死矣。”
那是我最美妙最难忘的经历,能和心意相通之人在山阳的竹林中妙析奇致、大畅玄风。我们在竹林中以酒销愁、以乐自娱。我们通宵达旦彻夜不眠,从玄夜到清晨,看着萤火飞舞、伴着鸡鸣入睡,弹琴鼓瑟,解忧散愁,舞《巴歈》歌《楚辞》,浩浩荡欣欣然,携手同行,吾道不孤。
我在这座奢靡浮艳的洛阳城中想起山阳竹林中的过往,只觉得无颜以对。
庄周已死。
山阳故地也成为我的禁忌。
那时的我一介布衣,并无功名在身,在故乡河内的乡学中为一群懵懂无知的幼童讲授《庄子》。素来谨慎处事的巨源在偶然间得知我的存在,他说他喜欢我所讲述的东西,于是我们就在这野花芳菲、杨柳葱笼、星斗寂寞、清尘隐映的山阳读老庄、谈老庄、效老庄,彼此相得,幸甚至哉。
其后巨源因司马太傅托病不问政事而察觉时有异动、已弃河南从事之职,与我同为布衣,我二人索性在山阳这处清爽之地当着被世间遗忘之人,畅谈承天理物、玄化潜通、天人交泰、无为之治的道理。
直到有一天,从来不知“冲动”为何物的巨源十分兴奋地拉起茫然的我,奔跑过高岗上的苕苕椅桐、山林间的潺潺清泉,他说要带我去见一个人,他觉得我一定能和那个人成为知己。
事实上,巨源永远是对的。
在我见到叔夜的时候,我的脚下是川流不息的江水,而他站在对面的江流中,只着了十分朴素的中衣,任江水拍打着自身,翩若惊鸿立于凌波、矫若游龙盘于山野。
巨源摇头。
“叔夜怕又是服食了什么奇怪的丹药。”
我素来与叔夜在导养之法中意见相左。我始终觉得人就应该顺应自然之理,抑制天性去追求长寿的手段并不可取,尤其是服食些说不清来历的奇丹怪药。
可是当叔夜欲前往苏门山上寻找那位披草覆发好《易》善琴的孙隐士时,我却是衷心祝他能够如愿以偿。
无论他做什么,在我眼中,他就是叔夜,他始终是叔夜,我愿意为之追随一生的叔夜。
如我所愿,自正始六年起,我开始跟随叔夜浪迹于白鹿山下的竹林间,令人意料之外的是,我竟成为了与叔夜相处时间最长的人。因其余诸人彼时各有所为:山公任郡吏忙于俗事;阮嗣宗在尚书郎的任上对着细碎的公务叫苦不迭;小阮迷恋于鲜卑美人的一双含情目中;王安丰还只是个十余岁的稚龄少年、尚没有成为嗣宗的未来谈手;刘伶无所事事潦倒地游荡在京洛一带、镇日抱着他的酒坛子自斟自饮。
我与叔夜一同高卧晚起,一起弋钓草野,一起随心所欲地行走在幽翳的山间小道上,一起yin唱着山野间的无名小调,无忧无惧、追随本心、轻肆直言,遇事则发。尽管我与叔夜于道理上趣舍不同,但在我总是能从他的身上感受到奇妙的惊喜:他在白鹿山间抱琴游弋,下笔千言,在竹林青叶间目送白云出岫雨燕归鸿;他站在朱雀大街的宫门握着黄纸奏章,萧萧肃肃裹挟着山林野鹤般的漫不经心与自由自在。他的睥睨,他的纵情,他的一举手一投足,都有足以倾倒我的风流态度。
而当初深深吸引我的率真、耿直、桀骜、孤高,最终也将叔夜送上洛阳东市的断头台,让他身留北邙、魂归大荒。
广陵止息,竟成绝响。
如今想来,倘若我们从一开始就能被世间遗忘,让我们游聚在白鹿山下的一方天地中,会是何等的幸事。
不作书、不出仕、不必忧惧、不必随俗、不必被裹以章服、不会被机务缠心,不会有吏卒跟随、不必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