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晚上,白圭在灯下拿着笔,笔锋却迟迟没有没有落到本子上。
今天的事情需要思考的太多了,一路上看到的战场、饥荒与官府压榨虽然让他很受触动,然而那毕竟都是很直观的形象,虽然震动人心,然而背后的东西似乎并不复杂,可是今天在海边渔村里听到的那些事情,就让他感觉到好像一团乱麻,中间牵扯到的利益纠葛不是单纯的停止战争/赈济灾民/澄清吏治就能够解决的,前者几乎总是能找到一个目标明确的敌人,比如西秦、天灾、贪腐,然而在禁海令的矛盾上,却似乎找不到一个完全邪恶的对手,好像每个人都有自己说得出道理的理由,虽然她们的想法是与朝廷的禁令相抵触的,然而却并不令人痛恨,白圭觉得自己在一定程度上甚至还理解她们。或许这既不是法律问题,也不是道德问题,而是一个技术问题。
他忽然想到自己从前看过的那些书,除了少数传记、笔记和有关军事边防之类的书能够体现出一些独特性,其她许多典籍都是从一个很高的高度、站在中央朝廷的立场看待整个国家,构图上展示的是一个宏大的全局,似乎要让大家都忘记自身,只将目光投放到帝国这个整体概念上,每个人都作为帝国的一份子而存在,而并非作为本乡本土的人而生活。他甚至感觉到,许多“天下”的概念要求的其实是,让人们认为自己是置身于一种实际上并不存在的整齐划一的帝国背景之下,然而事实上,不但每个地方都有其自己的特色,甚至每个人的处境与想法都是不一样的。
慕容钦铺好了被子,转过头来看着他,问:“在想什么?好像很困惑的样子,发呆这么久,脑子不累吗?”
白圭:“大脑是因为使用才存在的。”
慕容钦晃了一下头:“那你慢慢用吧,我先睡了。”
看着慕容钦半点犹豫都没有地脱了衣服就躺在床上,白圭不由得摇了摇头,人与人无论在情感上怎样接近,有一些事情可能注定无法相互理解。
又过了几天,这一天白圭得了空闲,正坐在柜台里做账,东家沈见性笑眯眯地走了过来,说道:“阿圭啊,明天我要去海边县城接一批货,你和我一起去吧。”
“老板,什么珍贵的缎匹不能直接让她们送到铺子里来?”
“是东瀛潜运过来的倭缎,虽然我们这边差不多已经是半公开了,然而毕竟没有得到正式的承认,不好这么大模大样就运进来,而且我们早一点过去,也可以先挑一下货物,那东瀛的锦缎是另一种风格,一匹匹都如同图画一般,拿回郡城里面来,一定会大卖的。你放心,不会很累的,你这个柳条似的身量本来也干不了重活,只是和我一起去选一下样子便好,搬货这样的粗重活计自有运工来干,我看你平日里给客人讲解衣服挂件的搭配,很通这一行的,有你和我一起选,一定能挑出好料子来。”
白圭:虽然知道老板您是一番好意,不过真的要搬货我也不差啊!
当天晚上,灯光下,白圭笑着和慕容钦说道:“老板说明天让我和他一起出城去,挑选潜运(走私)进来的倭缎,还说要在那边吃刚刚打捞上来的海产,比运进城里来的要新鲜许多。”
慕容钦本来刚想说“前几天刚刚吃过的,早知如此那天就不花钱了”,可是他转念一想,便不由得笑了出来,道:“你这样算不算同流合污?大周朝廷的禁令,我不在意倒也罢了,如今连你也当做不知道吗?”
白圭:慕容,你是从什么时候起这么关心大周的时政?连禁海令都记住了,而且偏偏在这个时候拿出来怄人,原来还以为你是个单纯的,如今才发现这挤兑人的本领不比朝堂上那班专搞党争的大臣差啊。
第二天早上,白圭便跟着沈见性出郡城来到东陵县的一家货栈,一起选货的有三四家绸缎铺的老板掌柜,大家都是老相识,白圭看着她们相互拱手寒暄,这个时候大家还是十分热络友好的,然而当一匹匹海外来的倭缎摆放在台子上,商人们的眼神立刻就锐利起来,方才那温良恭俭让的样貌全都不见了,一个个眼睛发亮,立刻就扑在台面上,偏偏嘴里还谦让着“你先”,“你先”。
白圭一看颇有感触,真的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与父亲说起的吏部铨选的样子一模一样。
然而这种时候不能只顾感慨,白圭撸起袖子也加入进去,手疾眼快就挑出了几匹缎料。
白圭仔细赏鉴着这倭缎,事实上他对于这些东瀛的绸缎并不陌生,正如同自家老板说的,每幅料子都好像一幅画一样,很讲究构图立意,这样的料子剪裁成衣服,那可真的是“人在画图中”,非常的优美,京都贵族之中这一段时间很流行用倭缎做衣服,尤其是宽大的长袍,仕女公子穿上这样大幅的袍袖,走在街上真的仿佛飘飘欲仙,极其艳丽。
旁边一个五十几岁的女子望着白圭,问沈见性道:“贤弟从哪里找来这样一个好帮手?挑的几匹料子都是顶尖的,真亏了他手眼如此之快。”
沈见性嘿嘿一笑:“姐姐夸奖了,阿圭还年轻,虽然平时也能描图画样子的,不过还需要好好锤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