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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醒着,梦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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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扇门,两扇门,最后看着她的脸埋进黑暗里。

    他用毯子蒙住头,在沙发上躺了两个半小时。

    时间不短,但人没休息好,生生睡出两团浓重的黑眼圈。

    来之前,屋子被暖光笼罩,此刻是墨蓝色的。

    程策能闻到一种微甜的炖菜香味,但他没看到归家的男主人,只有蜷在单人沙发里的尚云,陪着他。

    她的手垂在一侧,身上敷有一件男士薄羊毛开衫,被人贴心地捂住两侧肩膀。脚丫上,还套了两只大号厚袜子,松垮垮垂着。

    程策撑起上身,观察她的睡相。他将目光往下移,总算认出那件开衫,是他的。

    他叠好毯子,站在原地愣了片刻,然后俯身过去,轻轻吻在尚云的额角。

    如他所料,操心她冷暖的赵慈,早就回家了。

    推开厨房门,程策见他正端着茶杯,跟帮佣说话。

    赵慈穿一条宽大的格纹睡裤,衬衫下摆荡在外头,论衣着和形貌,像是在此地住了好几年的男主人。

    他们打过照面,彼此都露出迷惘的神情来。

    “云云醒了?”

    “不,还睡着。”

    “没事,等会儿我们再叫她,这个放凉些更好吃。”

    赵慈搁下茶杯,走到灶台旁,拿起长柄木勺慢慢地搅拌锅中物。

    室内的空气醺热湿润,是香甜的,但并不流通。

    那杵在中间的帮佣很有眼力见,她捧着茶盘走出去后,替他俩把厨房门关严实了。

    赵慈熄了火,转过身来。

    他的脸色谈不上最佳,白里透点青色,教顶灯投下的阴影一遮,好似一尊石像。

    屋子里温度还算适宜,但程策觉得似有冷风从四面吹来,身上发凉,额头发热,半截身体在冰水里浸着似的。

    他望着赵慈,半晌才挤出一句话来。

    他说,自己不想回家。

    赵慈扬眉,笑了。他指一指脚尖,说大程,这里就是你家。

    话并没有错,这里和那里,都是他的家。

    他们的家。

    一边有妻,有人疼。另一边空荡荡,屋主是位不够快乐的单身汉。不用细想,他们就知道该留宿在哪里。

    完全是凭借本能,做出来的选择。

    当夜吃过晚饭,赵慈在卫生间门口,堵到了程策。他说尚云正要开始练琴,电视节目又无聊,不如他俩开车出去兜风。

    “天气挺好,索性跑远一点,大程你看呢?”

    程策拿干毛巾抹脸,左右横擦,手势下得特别重,鼻尖都擦红了。

    他不知道现在几点几分,也搞不清此刻的自己,到底算姓赵,还是姓程。

    但他没费事遐想,只抬眼对着那张脸,回覆说没问题。

    跑得越远越好。

    近年的潭城,能在饭后散心的地方并不多,跟老时光大不相同了。

    从前起了风,打开窗子,能瞧见卷着尘土味的草叶飞在半空里。

    如今,就只剩尘土味。

    他们在高速上一路疾驶,最终出了城。

    赵慈挑的地方,是今年新设的大型游乐园项目。

    其施工进度走精致而舒缓的路线,进一步,退两步,初春新堆的架子,初夏时又拆了。

    它十分有名,已成为一座享誉城内外的装置艺术作品。

    他们把车停在附近,两人并肩坐着,瞪视那堆纵横如同素描稿的钢筋架。

    赵慈说,自己一周里,来了三回。

    自从结了婚,他的失眠症一日比一日严重,吃什么药都不见好。

    而这座工地就是他的救星。

    它让人静心,尤其是太阳落山,让暮色染一染,仿佛又回到了布莱顿的西码头。

    赵慈说得对,程策也有相同感受。

    隔了好久,他一看到层叠的架子,仍能闻到海水的腥味,醉言醉语,沙滩上拖下的三尾长影。

    当年人,当年情。

    它们是柔的软的,然而此刻程策的表情,再硬也没有了。

    他一言不发,安坐在赵慈旁边,看到脚手架尽头升起星光。他就这样静静等着,终于等到赵慈主动谈起吴道长。

    疙瘩结在那儿,既然躲不掉,就还是要放开胆子谈。

    可是,当吴道长三个字朝他戳过来,除了多眨两下眼之外,程策发现自己什么异常反应也没有。

    他呼吸顺畅,连心跳都维持原速,就像在听别人的故事。

    显然,他躲在鸡头山与家兄并肩奋战时,赵慈已跟尚云去医院探视过。

    理论上来讲,人是醒了。

    但理论与实际相距甚远,至少,距离他们预想中的康复,还差十万八千里。

    奇迹有极限,老头的脑子坏了,把前尘往事忘了个干净,且以后能撑多久,可以恢复到怎么一个程度,也无法太乐观。

    目前能做的,就只有尽力而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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