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力搀扶着摇摇欲坠的季文清先在榻上躺下。
抬头欲唤医官,宫人皆不知所踪,楼昭殷才想起这几日季文清来时都下了令不许旁人无召入殿。
而季文清自始至终一副兀自强撑的模样,显然并不打算叫人。
于是,腹疾发作的男人身边竟只有一个楼昭殷在。
说起来,季文清这腹疾还是为了楼昭殷才落下的。
彼时婚约尚在,变故未生,楼昭殷爱极了他又心疼极了他,心心念念,遍访名医,真的将一整套舒缓护养的复杂手法学得比积年老大夫更老道,只为常伴他身旁时能更及时为他缓解,让他身子少难受一些。而季文清性拗,每每发作时只肯让楼昭殷一人看见自己痛得求饶的狼狈一面,久而久之,竟也只有最熟悉他身体状况的楼昭殷才能为他缓解一二。
那时候季文清曾戏言什么来着?
“昭儿正是表哥的神医良药,若是哪天昭儿狠心不管表哥了,这不争气的身子恐怕唯有叫老天收走才是干净爽利。”
“清哥又胡说!”
少年昭殷听不得他病中讲不吉利话,急急就要去捂他的嘴,却被表哥含笑捉住了手,在手心印下温柔的一个吻……
*
场景似曾相识。
记忆里尚未及冠的单薄少年变成了眼前榻上而立之年的瘦削男人。
只是更苍白,更消瘦,更低沉憔悴。
安稳笃定的笑容没了。
眼中多了沉郁。
身子……更差了。
楼昭殷不是没有看出来对方的身体状况。再见季文清的第一眼,他就知道这些年对方过得十分不好。
大概总是生病又一直没好好调养,满脸的病色,人也瘦了太多,修长的身形显得分外嶙峋孤陗,合体的衣袍犹嫌空荡,若非骨相清绝而五官又实在俊美端正,如此形销骨立恐怕只有难看可怖的份。
这般病弱消瘦,偏偏眼底燃着两簇幽火,整个人仿佛固执地凝着一股锐气,隐隐透出淬寒锋刃般的凌厉逼人——一再提醒楼昭殷:
眼前这个人已不是当初因为族人风言风语就傲然退婚专心着书的清高情郎,他是能令一向跋扈悖佞的三皇子言听计从称“先生”的叛军头号实权人物……也是如今唯一掌握临盆在即的盛武帝与未出世孩儿命运的胜利者。
流光容易把人抛。
他们都变了。
楼昭殷垂下浓密的眼睫,幽深眸子里的内容看不真切,“放松些,让我看看。”若有若无的淡淡忧色让他身上的清冷气质退散了不少,语气也似乎带了微不可查的温度。
正是榻上男人会希望看到的变化。
季文清尽管疼得不敢动弹,还是尽力配合地放松身体,这样简单的动作让他光洁的额头上又渗出一层冷汗。
一如从前,他对楼昭殷全然不设防的姿态。明明痼疾严重到整个腹部连碰都不能碰一下,却并未阻止对方未知的探查,不加犹豫就将自己脆弱的命门交到他手中。
殿中只有他们二人,如果是真正的阶下囚,此时只需一击就能足以让他这个敌方统领痛死过去。
“——呃唔!!”
男人身子一震,痛楚地皱紧眉头。
楼昭殷动作微顿,没有移开手,而是多了几分凝重,在季文清几乎克制不住的受痛颤抖中仔仔细细摸遍对方冰冷僵硬不时阵阵抽搐的小腹,因为男人太瘦,微陷的指尖甚至能摸出里面纠结滞塞的肠形。
素白如玉的手指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方才粗略探知的感觉未出错,季文清的腹疾远比记忆中更严重了。
一番探查下来,掌下冷硬得让人产生不好的念头。
常理而言,腹疾确实不算什么危重险疾,只苦于折腾人太过。起初季文清也不例外,概因敝弱在底子上,极难根治,格外要注意平日小心保养,受不得寒,受不得激,一旦发作更是得温汤、热敷配合着专门的手法,好及时化散开肚肠里淤塞的寒气。只要处置及时、得当,并无大妨碍,如其不然,一次次积攒下来,亦能蚀肉侵骨,便如……
便如眼下季文清这般,生生拖成极险恶的症候。
——几近沉疴。
“你把药放在哪了?”楼昭殷听到自己冷静询问的声音,陌生得不像自己,手指缓缓捏住男人挂在腰间那个熟悉的旧荷包,空的。
“那些药早就对我没用了。”那人虚弱地叹息。
表弟亲手为他缝制的随身备着药的荷包已经空了许多年,真正能医他命的那味“药”也被他弄丢了许多年。
戒忧思多虑,戒怨愤悲苦,须平心静气,须养神修身。这是所有大夫无一例外对他反复强调的医嘱。他不仅无一做到,恰恰相反,还一日比一日心有郁结,意难平,梦难安,殚精竭虑,步步筹谋。诸如这般,病情怎会不重?
何止是腹疾,当年孤愤意气驱使下退婚为母守孝,他哀痛难禁已伤心肺。为了早日着书立说、有资格堂堂正正迎娶表弟,更兼带病伏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