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爷去了——”
一声凄厉,唤起宅中无数低沉啜泣。冰凉泪水渗入石板,shi润了腐朽百年的土地。
满城缟素,柔软宣纸被剪成铜钱模样,洋洋洒洒飘了漫天。常年红火豪奢的方府终于安静下来,朱门缠了白绸,随着寒风慢慢舒卷着,第三日时,Yin沉了月余的天终于下起雪来。初时是盐一样的细粒,紧接着鹅毛一样柔软寒冷的雪花纷扬而下,北风刺骨,大堂的紫檀桌椅悉数被撤去,只留一扇极华美的锦缎屏风,上秀离火燎原,一只彩雀从中扬颈而生,羽翼绕着金线,美而凌厉,灵犀木的灵牌恭谨地摆在屏风前。苍遒的刻痕涂饰了金漆,上书正是:
先考方公讳元岐府君生西之莲位。
房间两边各设了檀木小桌,供奉着佛像。香烛安静燃烧,绕了满室氤氲朦胧的香气,一个消瘦身影跪在排位前的蒲团上,只安静垂眼,室内落针可闻,只听得见念珠拨弄的清脆声响。那人并未束发,黑亮长发迤逦,铺散了一背,看起来身影就更加窈窕纤弱。撤去了名家山水、锦绣花团、Jing贵彩瓷后,方宅呈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空荡朴素,前来悼念的人全权由跟了方老爷一辈子的老管家接待,新进门的夫人只是跪在排位前,安静地念经。
待到头七之日,棺椁终于要出堂,众人才得见方氏的正脸。那是一张极美丽的面庞,一双杏眼含情带笑,水光盈盈,即使面色如纸胜雪,也丝毫不减那双眼的风情。睫毛纤长浓密,雪花飞扬,挂在睫上融化,仿佛将落的泪滴,柳眉微蹙,双颊被寒冷雪风刮出淡淡红晕,正是活色生香。饱满双唇轻抿,贝齿微露,正念念有词着经文。长发未绾,一副我见犹怜的憔悴模样,身姿高挑,披着白狐大麾,一身素白,对前来凭吊的众人盈盈一拜。
天地失色,一点朱红落在方氏眉心。失语片刻,众人心里便活泛起来:方元岐是什么东西?向来胡天海地为威作福,仗着家中世代为商富甲一方,好色贪财出了名,方府常年养着一班“梨苑”——名为戏班子,唱的只怕是红粉戏话。传说,这踩着无数美人艳姬踏上方家主母之座的方氏便出自那梨苑。这般想来,众人便变了对这方氏的眼神。她不为所动,一步一步踏得极慢,也极稳,捧着灵位缓步前行。
这显然不合规矩。但方元岐作孽太多,老天爷惩他,流连花柳一辈子,竟只有早年糟糠发妻与他育有不受宠的一子,膝下竟连个女儿也没有,故而能替他捧牌位的,也只剩方氏一人了。
送葬队伍浩浩荡荡,唢呐的曲调极尽哀荣,响彻偌大的城。无论是方氏旁家,还是下属商号,方老爷生前的嫔妾仆从,皆一身白,跟着送这荣华富贵的恶棍最后一程。但这白又并不单纯,裁剪,纹路,哪怕是装饰的布花,无不争奇斗艳,暗暗较着劲。只跟在队伍末尾,与旁人保持着一定距离,只是低头走路的一人不同,白色粗布衣裳挡不住寒风,瑟瑟地在他身后鼓起,勾勒出男人高挑瘦削的身体轮廓。他只在背后用布条粗糙系了头发,被风吹得凌乱,盖住了大半边脸,只露出高挺的鼻梁,线条凌厉。身边人有意无意地与他保持着距离,队尾处,老管家无暇顾及,婢子奴才们活泛许多,正低声讲着闲话,只是偶尔似是嘲弄悲悯地瞟他一眼。他没什么反应,像是整个人被寒风冻僵了,机械地往前走,布鞋简陋,脚面踝骨冻得苍白,血管泛出暗蓝色,像是爬藤一样隐匿在皮rou之下。
他便是那传说中,被方老爷唾弃的亲儿子,名叫方竹——谁知道是哪个竹字呢?他短命的娘唤他小阿竹,还没等到老爷赐个名,她便一命呜呼,只留个懵懂幼童,面对着残酷的人情冷暖。
这天寒地冻的北方,哪有什么竹子?
此子不知为何,极不受方老爷待见,出生时天降大雪,突如其来的雪灾压塌了方老爷夜宿的花楼,狼狈赶回的方老爷只看了一眼幼子便勃然大怒,将幼子与发妻一起赶到了粗使下人们住的偏院,自此,竟是一眼也没有看过这个孩子。老爷旗帜鲜明的厌恶使母子的日子极不好过,不出三四年,元方氏便一命呜呼,只留一个没名的孩子沉默地在偏院长大。
直到他死,方竹也没有得到个名分。他在偏院艰难地长大,翻过泔水桶,也与方老爷房里小妾养的狗争过食。方老爷的女人们看不起他,婢子奴才也只当他是条血统高贵又被踩进淤泥的狗,他天性寡言,也没人护着他,过了新鲜劲被抛开的女人们越发残忍,在他身上又找到新的乐趣。殴打,侮辱,凛冬之中一桶冰水劈头盖脸地浇下。
少年结满茧子、被冻得开裂的手护住头脸,沉默地忍耐着疼痛,直到忍无可忍时才像被逼到穷途的饿狼一般露出獠牙,再被一拥而上的家丁打翻在地,呕出几口鲜血才算结束。
当然,那几口鲜血里必然有从人身上生生撕下的rou块。
随着年龄增长,他身上的伤痕越来越多,也越来越凶狠,像匹瘸腿的独狼,对所有人释放着外戾内荏的敌意,招呼到他身上的也从拳脚变成棍棒。有时新来的婢子会羞涩于他英俊的脸与高挑结实的身体,悄悄给他上药包扎,没过几天便会因同僚们抱团敌对而放弃。他孤独地活了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