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彤云密布的天空正飘下雪来,那雪片落在城墙的垛口上,落在城头的青砖道路上,也落在外面广阔的原野上。
一个三十几岁的男子站在红罗伞下,凭着城墙眺望,只见城外一望无际的帐篷营垒、军兵士卒,那些士兵手执着明晃晃的刀枪,映着雪光发出冰冷的寒光,看得人心惊胆颤;战马在营前来回奔跑,一杆高高的“宋”字旗在寒风中猎猎作响,那士气当真是人如猛虎,马如游龙,正在最得意处。
那男子转头再一看自己身后的士兵,一个个面黄肌瘦,金陵城已经被围一年,城中粮食将尽,即使是自己的亲卫侍卫,也是三餐不济,更何况城中百姓,前两日朝官上奏城中饥寒交迫,疫病横行,已经有许多百姓死去。
男子伫立城头望了良久,这才回转了身沿着台阶走下城墙,回到宫苑之中。
他面孔茫然,信步而行,沿着甬路慢慢走着,忽然前方一个宫装女子躬身施礼:“国主!”
男子看了看她,点头道:“黄保仪,你随我来。”
那秀美女子应了声“是”,便跟在他后面迤逦地走着。
男子来到一座高楼前,守门的宫女连忙开了门,他进入楼中,四顾观看,周围的架子上满是书籍卷轴,密密麻麻竟不知到底有多少。
他随意抽出一卷法帖,是钟繇的,上面还盖了“建业文房之宝”的印章,他将那法帖放了回去,又抽出一卷画,那上面画的是花竹翎毛,用色鲜妍,栩栩如生,落款是“钟隐”,那是他自己画的。看着这幅画,他不由得回想起从前的生活,当他绘这幅画的时候是多么愉悦自得,任情潇洒,然而如今却又多么仓皇窘迫,一想到外面那凶悍的宋军,他便一阵魂不守舍,简直不知自己如今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男子的脸色愈发凄凉,眼神空洞地看着这里如林的收藏,终于说到:“黄保仪,此皆累世宝惜,城若不守,尔可焚之,无使散逸。”
黄保仪的面色也十分凄楚,却仍然坚毅地回答道:“国主尽管放心,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男子神情有些恍惚地点了点头,走出藏书处,回到内宫。
一进入内室,一股暖热的气息便扑面而来,见他回来了,一个绝美的女子立刻迎上来,拉住他的手,关切地说:“国主,怎去了这般时候?如今天气寒冷,且当保重玉体。”
男子无可不无可地漫应了一声,女子见他情怀不舒,很担忧他心思郁结憋闷出病来,便拉着他坐下来弈棋。然而如今外面大军压境,生死两难,纵使是对着自己素日最喜欢的围棋,对面的又是自己最爱之人,他此时也再难提起往日的兴致,无法在棋局之中浑然忘我,抛却掉尘世中的烦扰,甚至高兴得连朝政都荒废掉,因此小周后只能蹙起双眉看着丈夫手里拈着棋子,落在了一个恰好堵死他自己的位置。
“梓童,我已经和黄保仪说,若是城破,便让她将宫中这些年来收藏的书画图书都一焚而尽,这是我父祖三代人的宝爱之物,想到将来它们不能再留在这宫中供人观赏,四方星散零落,便不由得我不痛心,到那时一概焚了,倒也一了百了,长痛不如短痛。另外宫中也已经堆满柴薪,城破的时候,我们这些血脉亲人便一起赴火而死以身殉国好了,也让那宋军晓得我们江南之人的勇烈,宁可身死,绝不受辱的。那不义的宋王想要在我面前炫耀威势,却是春梦一场。”
小周后默然片刻,说:“我听说城中那些士大夫豪民富商都把家里的女子送到昇元寺避难,也不知若是城破,那些如狼似虎的宋军能否保得住不进那寺庙清修地。”
当晚两个人闷闷地睡了,第二天上午,宋军攻城愈急,深宫之中的江南国主只能与小周后涕泣相对,忽然一个宫女跑进来惊慌地说:“国主,娘娘,不好了,宋兵已经打破了城门,攻进城里来了!”
那国主手中的茶碗顿时落在地下,两眼微微上翻仿佛要厥过去一样,小周后连忙扶住他,焦急地说:“国主,此时你可不能倒啊,是生是死总要拿个主意。”
江南国主被她贴着耳根连连呼唤,这才缓过神来,强自镇定了一下,脸上好一阵犹豫挣扎,终于抬手道:“拿了白袍过来!”
小周后听他说拿白袍,心中顿时就明白了,一时间愁肠百转,也不知是苦是辣,丈夫决定屈膝投降,虽然十分羞辱,然而玉石俱焚虽是惨烈坚贞,能够流芳百世,真要事到临头终究是为难。
小周后洗净了早上草草描画的梳妆,也换了一身素净衣服,将那华丽的饰物都摘了下来,一身缟素如同服丧一般,默默地坐在窗前,等待着丈夫的消息。
厚重的宫门已经打开,门前站立着一身素服的江南国主,他心神不定地望着街上那慌乱的人流,那都是他的子民,金陵城承平日久,如今终于被攻破了。
远处一阵马蹄声响,这刚刚亡国的国主眼皮顿时一跳,紧张地望向前方,只见一队骑兵飞驰而来,最前面是一个黑盔黑甲的将军,他身后有人打着一杆绣着“曹”字的帅旗,想必就是大宋此次攻唐的主帅曹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