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腊月将尽,眼看又是正月新年,过年的时候,赵佶的心情总算是好了一些,毕竟这算是普天同庆的日子了,五国城里也是一片热闹喧阗,还能看到有人在门首挂起红灯笼来,那红纱灯笼虽然做得粗糙,与当年御苑的五彩宫灯不能比,然而红通通地毕竟增添了喜气。
赛罕给赵桓也送了几盏灯笼,挂在门前点亮了,那蜡烛光经过红纱的过滤,投射到地面上也是带了淡淡的红色,因此看上去这软禁的处所竟然也有些喜气洋洋了。
正月十五的晚上照例是要阖家团聚吃顿饭的,从前在汴梁城的宫禁之中,这元宵家宴只是个形式,上面一个天子丈夫,下面众星拱月一般簇拥着从贵妃到婕妤许许多多各种品级的女子,看上去倒是好不兴旺的一家子,然而大家说起话来总是如同朝廷上念奏章似的,要说那样貌本来也都是不错,就是太过呆板,都跟王皇后似的,一个个不会风流,所以自己才要微服私访到秦楼楚馆去找女人。这里面只有刘贵妃还算机灵一些,没有那么死板板的,可惜佳人易逝,十几年前就死了。
然而如今却很有些不同了,虽然君臣之礼还保留着,可是已经不像汴梁宫城之中那么严格,大家说笑也比较随意了,因此此时残存的家人坐在一起,倒是有了一些平民百姓阖家聚饮的乐趣,这倒也算是一场浩劫之下零星的收获吧。
为了让他们好生过年,那两兄弟把鸡鸭鱼rou送了几筐过来,所以这上元家宴的餐桌上盘盘碗碗摆了许多,一个盆子里是大块的烧rou,另一个大盘里是整条的鱼,倒也十分丰盛。
韦皇后看着这些十分豪爽的菜肴,心中默默地想着,从前宫中是极尽奢华的,比如这玉食,羊头签只取两颊,土步鱼只取两腮,蝤蛑为签为馄饨为枨瓮,只取两螯,就连葱都只取条心之似韭黄者,其余都扔在地上作废,如今这些大条鱼大块rou已经算是粗吃了,不过总比洗衣院强得多,听其她人说,她们本来是在这里躬耕自食的,韦氏其实很怀疑这一群从前不是写诗就是画画儿的人能不能收获比较丰富的出产,然而这些日子她是全看明白了,虽然这些婕妤婉容亲王驸马在种田养猪上能力有限,然而这不是有外援呢吗?
要说赵佶赵桓两父子不愧是曾经当过皇帝的,到了这时也是与众不同,如同给人包养了外室一般,不用轮转着看许多人的面色,只要伺候好那一个主顾,便能得了照拂。那两个蛮人倒是难得钟情的,也不用他们这父子君王怎样奉承颜色,只要往床上一躺,仰扇着就能挣来家业,虽然是国破家亡,他们两个倒也是挺自在,难怪儿子女婿都要反水了。
又过了些天,天气逐渐转暖,囚居之外栽植的杏花开了,粉融融十分娇艳。
赵佶看着那象征着春色已至的杏花,兴致便又给勾了起来,酝酿了一番,提起笔便填了一首词:裁翦冰绡,打叠数重,冷淡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闲院落凄凉,几番春暮。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会去。无据。和梦也、有时不做。
赵佶这些文字不完全是词人之笔,为了烘托情调气氛而写,他最近确实很少梦到从前在汴梁宫中的香艳旖旎了,被俘之后有一阵时间他是很喜欢睡觉的,那一段日子他每天早早就躺了下来——反正灯油蜡烛不多,早些熄了灯也算是个节俭度日的法子——屋子里漆黑一片,窗外淡淡的月光似有还无,那光线不会晃得人睡不着觉,如同从前在宫中那般深夜里灯烛荧煌、亮如白昼一般,在这黑暗的房间里,他闭上眼睛一心希望自己能快点睡着,这样就能进入一个美妙的境地。
睡梦里,他仿佛又回到了东京皇宫之中的龙楼凤阁,到处都是光灿灿明亮亮的,一派堂皇,珠光宝气,是那般的富贵安乐,郑皇后、大小两位刘贵妃还有乔贵妃都围绕着自己奉承欢笑;满屋子都是珍贵的书画,当自己厌倦了女人们的殷勤,从那脂粉堆里面脱离出来想要享受一番清雅的乐趣时,便焚香烹茶,写字绘画,赏鉴古人的墨宝,那是何等欢乐的时光,赵佶只愿这梦永远也不要醒来,让自己一直沉浸在那美好的幻象之中便好。
然而东方的白光终于渐渐显现,公鸡叫了起来,赵佶便不由得从蹴鞠的兴头儿之中醒了过来,睁开眼睛只看到虚窗静室,一片寒素简陋,立刻便如同从云端跌落到地面,那坠落感如此真实,直摔得他的头一阵阵发晕,连脊背都感到跌得疼痛了,一颗心便如同陡然间从熏笼边一下子掉进了冰桶里,是那样的疼痛冰冷。
半夜美梦是很快慰的,然而接下来的便是清醒之后的痛楚,庄周蝴蝶的故事这时候无法给他解脱,因为赵佶可以清楚地分辨出哪个是真实的,哪个是虚幻的。所以沉迷了一阵之后,他便渐渐地尽量少回顾从前的生活,慢慢地接受现实,从当前的生活中尽量挖掘一些乐趣,比如不时地会过问厨房中的事务,比如杀猪宰羊啊,克扣饭量啊,还会买些活禽兽来放生,虽然是一些琐屑细小的庶务,然而这般质朴平实的日常杂务却也有一种别样的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