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吾含在法租界陆讨名下的酒店里住了小半个月。
卫太太去卫东乘公司的办公室找过她,知道她在,却没能见到她的面,只给了一个户头,让家里用钱时自己去取。卫太太愣了一下,无理取闹都没敢。她是个怯懦刻在骨子里的女人,失去了丈夫,女儿固执不愿顺从她,除了内心酸苦,还要顾忌着不能让别人看了笑话。卫东乘发家前娶的她,虽然谈不上爱她,却也没再娶二房。而她从小过惯了委屈穷苦的日子,所有的强势,也只不过是一戳便倒的纸老虎。卫吾含狠着心,不留情面地表了态,她本想仗着母亲的身份约束女儿,却发现女儿已经不受她左右,她一下慌了神,本能地夹紧了尾巴,哀戚地回去,没再来过,也没再提过要卫吾含嫁人的事。
而卫吾含却没有多余的心思来揣度母亲的心情了,卫东乘走得很突然,卫吾含回国这么久,才将父亲留下的一手牌全部理顺了握在手里。其间又拜访了卫东乘的不少旧友,叔叔伯伯认了脸,彼此试探一番,秉持着观望的态度,也算客气地交往起来,该出席的场合卫吾含也开始频繁地活动。如陆讨所说,她要立威。不只是在家里,还得是在上海整个上流社会的交际圈子里。她既然不想依凭别人,就只能强大自己。余下的一点时间,有时陆讨来跟她分析当前局势,有时是她开始教陆讨英语。因而虽不至于焦头烂额,却也十分充实。
其间卫吾含又发现了陆讨一个特点。这人平时看着挺不正经,连和她谈起各界名流时也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可一旦到她教她学习的时候,又正经得像变了一个人。卫吾含有时候看着她的一丝不苟的神情,心中总有一种难明的情愫。
陆讨倒是没注意到卫吾含的小心思,埋头跟那本英文书较劲。她平时没有戴眼镜的习惯,但学习时就不得不老老实实带上一副圆片眼镜,皱着眉,叼着笔,苦恼地看着满篇的西洋字,头晕目眩地将它们塞进脑中。卫吾含是不能理解她的痛苦的,她学习这些东西向来带着三分的天赋,不痛不痒就走上了正轨,看着陆讨瞪得眼睛发红的吃力模样,好笑之余,又终于觉得陆讨是个普通人,也有令她难办的事。
卫吾含抱着手,看着陆讨第三次揉了眼。靠过去,侧身坐在她桌上,用手压着印满密集小字的书,挡了陆讨的视线,问:“时间到了,歇一会儿。昨天教你的那一段,你记住了么?”陆讨叹了口气,抬头看向卫吾含。她惯常一身欧式的裙装,让人一眼便能看出是留洋归来的人,言行举止也不是传统的味道,或许是气质的缘故,陆讨甚至觉得她的五官都带着些西式的风情。
陆讨道:“倒是没忘。”
卫吾含勾唇,笑得颇意味深长:“背给我听听。”
陆讨深深呼吸了一下,平铺直叙地背了一段英文出来,毫无章法,只是单纯地将音节拼凑出来,卫吾含听得直摇头。
“你口腔太含着了,牙关张大点。”见陆讨愁苦地看着她,她笑了一下,自得地重复一遍。
那是《战争与和平》的一段话——
你能否做到,胆大而不急躁,迅速而不轻佻,爱动而不粗浮,服从上司而不阿谀奉承,身居职守而不刚愎自用,胜而不骄,喜功而不自炫,自重而不自傲,豪爽而不欺人,刚强而不迂腐,活泼而不轻浮,直爽而不幼稚
陆讨听她用一种低磁的共鸣念完这段话,想着卫吾含给她解释的意思,笑着摇头。
卫吾含垂眸看着她,“你笑什么。”
陆讨道:“过于理想,是不适合现实的规则的。”
卫吾含眼里怅然了片刻,没肯定也没否定。半晌才抬手以指节轻轻敲了一下陆讨的额头,“休息结束,继续。”她从桌上下来,缓步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绯色的晚霞,夕阳躲在云层后面,形成似橙似紫的火烧云,像是即将燃尽的香灰,抗拒着注定的冷却。她心里却是凉的。
陆讨看着她背影,推了推掉下鼻梁的眼镜,终究没再说什么。
晚上八点,陆讨离开了。
卫吾含出神良久,直到微凉的夜风吹动她展开的窗户,发出“吱呀”一声,她才回过神,关了窗,走到书桌前。她轻轻拉开抽屉,里面静默地躺着一封舞会邀请函——邀请函的封底上,是一个昭和画风的传统日本女性。
卫吾含冷眼看着这封邀请函,它已经在桌箱里躺了三天,名义上是由赵四爷发出,为庆祝赵少垄生日而举办的舞会,封底上的和服女人却令人不由得深思这场舞会真正的意图。她不能轻易猜测,也不确定陆讨是否也收到了同样的一封请柬,四天后就是舞会举办的时候了,她之前仍未下定决心参加。
卫吾含将抽屉关上,又无声叹了口气。
隔日一大早陆讨再来时,便看见桌上摆着那张邀请函。她扬起一抹满意的笑,没看卫吾含,径自伸出二指夹起那函件。卫吾含悄悄侧目看过来,见陆讨眼中毫无讶色。陆讨道:“下定决心了?”
卫吾含垂下眼睫,叹息道:“你果然是知道的。”
陆讨笑而不语,将邀请函放回桌上,“走吧,我带你去吃早餐。”卫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