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那就算我错怪你了。”奶奶从桌边站起来,对蒋季廷和他爸说了一句早点休息,就脑袋也不回地出了花厅。爷爷刺啦把椅子推出一声刺耳的响,追着奶奶就跑了出去。
这项批斗大会活动进行了快三十年,还是第一次这个结尾,蒋季廷他爸都来不及骂他了,跟他大眼瞪小眼地对视了一会,起身咳了一声说:“你先睡,我明天再跟你谈。我上去看看爷爷奶奶。”
蒋季廷连连点头,他爸爸还没走出花厅,就听到楼上传来一声关门的巨响。他赶紧从餐桌后头站起来,推着他爸爸上楼去。父子俩三步并两步地奔到二楼,只见他爷爷站在卧室外头,啪啪拍门:“哎,哎!”听到脚步声,扭过头来讪笑,指指里头:“你奶奶更年期。”七十多还更年期这是基因变异了,蒋季廷心想,不过他爸爸还在旁边站着他不敢乱说,况且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开奶奶的玩笑。他七八岁的时候完全是个熊孩子,有次奶奶给他穿鞋子他死拧着不愿意,把鞋子摔到了奶奶腿上,他爷爷冲过来抬手就在他屁股上狠狠扇了一下。蒋季廷从此就更知道奶奶在家的无上地位。
三个男人面面相觑,爷爷拍了几下门之后里头毫无反应,尴尬地脸上皱纹都多了好些条,他露出一个假笑:“你奶奶跟我闹脾气呢,我去客房睡。”所谓客房,其实就是蒋季廷他爷爷奶奶主卧隔壁的一间书房,只要被奶奶关在门外,他一转身就溜进隔壁的房间里,然后顺着连通的阳台爬回主卧去。
“爷爷,你不会还要爬吧?”
“那当然。“蒋季廷和他爸,跟着爷爷走进书房。推开阳台门,不知道什么时候装上了铁栅栏,防止人掉落。蒋季廷敲敲栅栏,扶着他爷爷站上露台的边沿,看着他七十多岁的爷爷身手矫健,猴子似的爬上白色的砖台,说:“什么时候装了个这个?”
“嗨,你好久没回来了,上次我爬的时候差点掉下去,就让人装了一个。”爷爷随便地回道,说着这种荒唐透顶的事儿就跟说吃饭睡觉一样自然。蒋季廷和他爸站在这头阳台上,看着他爷爷扶着栏杆蹿过去,拧开窗子骑在窗棂上。他正要往里头钻,忽然又把脑袋探出来朝着儿子和孙子挥手:“睡觉去吧啊。”他说完就消失在窗框上,窗子没关,蒋季廷隐约听到那头传来他爷爷的哈哈大笑。
他喷出一声笑,推着站在旁边又是叹气又是摇头的他爸爸出去了。
初夏,大家都忙得很,唯独蒋季廷是个闲人。他白天在家招猫逗狗,小区里几户人家的狗简直要把他烦死,傍晚主人带出来散步时,见到蒋季廷和他的那部从大街上扫码偷来的小黄车就汪汪大吼,哪怕上头坐得是蒋季廷的爷爷奶奶。猫们蜷在自己家的门庭阴影里头小憩,远远的瞧到蒋季廷那顶柠檬黄的防晒帽飘过来,就浑身炸毛。蒋季廷摸着面颊上的一点胡茬,一手插着口袋往家走,隐约听到爷爷的声音。
“来你上来,我带你。”蒋季廷赶紧往院子外的花墙旁边一缩,只露出眼睛和头顶偷看。他爷爷在院子里跨着那部偷来的小黄车,挤眉弄眼地示意站在车座后头的奶奶坐上来。一只巴掌把后座拍的啪啪响。奶奶穿着一件灰色的套头衬衫,和深色的居家裤,看去同蒋季廷小的时候并没有差别,仿佛还是五十多岁的样子。他戴着蒋季廷从前毕业典礼时,给他买来的纪念品棒球帽,神色不明,不过蒋季廷不看也知道奶奶一定又是满脸嫌弃。果然,随着爷爷噼里啪啦拍后座的声响,奶奶越发往后退了几步,声音低低地说:“小黄车不能偷。”
爷爷看都没看,把两条腿都收上去踏在脚踏上,歪歪扭扭地绕着奶奶骑,他没戴帽子,花白头发里头银色的部分在阳光下发亮。黄色的小车瘸子似的在奶奶身边转了一个又一个圈:“这小黄车不是我们家公司的么,不算偷。”奶奶在旁边背着手,低头看了看车标,说:“这不是我们家的。”
“哈?”爷爷唰的停下车,从自行车上窜下来,蹲在地上看车上的喷漆图案。“我操,”他揉了几下眼睛大叫,“还真不是咱家的!都怪蒋季廷那个兔崽子,我跟他说偷一部咱们自己家的……”
“孩子在家呢,别说脏话。”奶奶终于从房子的阴影里走出来,把小黄车推到家里放单车的车篷里去。爷爷在后头亦步亦趋地跟着,糊撸着头发咕哝:“他都三十了,自己都能当爹了,有什么不能说的。”他笑嘻嘻说完这句,紧接着忽然叹了口气:“哎,我多想抱重孙女呢。”他看着奶奶停好车,双手伸起在胸前做出个娴熟的抱孩子动作来,满脸憧憬地说:“我要有个重孙女,我就把她天天抱在手上,亲亲亲亲亲。”他嘬着嘴巴使劲儿做亲吻的动作,蒋季廷想起自己小的时候,爷爷总是把他托在怀里,亲得他满脸都是口水。
他忍不住笑,想从花墙后头钻出来,吓爷爷奶奶一大跳。却听到爷爷下一句说:“哎,张茂,你说,咱们大孙子不会还喜欢那谁呢吧?”蒋季廷脸上的血色瞬间失了个干净,他低下头站在墙后,盯着自己的脚尖。柠檬黄的防晒帽下,他在加勒比海滩穿着草编凉鞋晒成一道一道的脚,也被染上了黄色,仿佛一只被抹了泥土的病斑马。墙后安静了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