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茂,张经理,经理,张茂。”
蒋十安坐在庭院树荫下的摇椅里来回来去地念叨着几个称谓,他没有上过一天正经班,为数不多几次去公司开董事会也不过是为着试穿新订的西装,坐在那签字,或者举几次无关紧要的手。他对公司职员之间互相的称呼方式也就全权来自于猜测,和在口腔里吃了一块烫豆腐似的来回滚,意图理清楚自己下意识觉得不适的地方。
下属对张茂直呼大名,是因为他在公司平易近人,还是因为商场不是公司,所以那个女孩就能随意称呼?蒋十安这才迟钝地意识到,张茂在公司的形象似乎和他想象得古板苛刻,就像年轻时候对待他那样,并不相符。难不成他是那种——电视剧里撸着袖子和蔼可亲拍下属肩膀的上司?
蒋十安大惊失色。
他不喜欢张茂对别人比对自己态度好。
尽管他们是如此亲密,亲密到甚至令张茂厌烦且恶心,可张茂对蒋十安的态度,永远没有高低起伏,平淡得像一滩化雪时地面上凝聚的水洼——在太阳的照射下,随时能蒸发殆尽。20岁的蒋十安,渴望拥有张茂的所有情绪,哪怕是厌恶也好,40岁的蒋十安,明白自己已经拥有了张茂的全部,包括他没有情绪的情绪。
如果他其实有情绪呢?? 送童装过来的柜姐发过来微信,告知蒋十安已经到了小区大门口,请蒋十安同门卫沟通,放自己进来。蒋十安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院门,他从来不是一个只看当下的人,更不是个会为了缥缈没个准儿的事情烦躁的人。他打电话让菲佣从屋子里出来,要悄悄的,不许让蒋曜和Mifa知道。
两人连推带拉地把几个巨大的纸袋从配楼走私进了屋子里,菲佣觉得奇怪,问蒋十安怎么买了这么多孩子的东西,谁家的孩子要过生日还是怎的,要不要烤蛋糕准备着。蒋十安看着她把衣帽间的门复锁上,边往楼上走边说:“咱们家要添小孩了,但你可不许让曜曜和Mifa知道。”
菲佣见惯了他的异想天开和兴起时的怪动作,一点没放在心上,很尽职地答:“好的先生,我会尽快把婴儿房收拾干净。”
“好,好的很。”蒋十安同她在楼梯转角分开,踱进了他同张茂的起居室,他新买了几个游戏,方才出门前看,快要下载好,也不知现在能不能玩。手心发痒,蒋十安一屁股坐倒在地毯上,准备先打上一会,再收拾自己预备晚上携家带口和父母吃饭去。他握着手柄才发觉硌得慌,低头一瞧发现出门前戴上的几个新指环其中一枚长满铆钉,直接刺在了他限量的手柄表面。
“哎呀,怎么回事。”他只好又爬起来往衣帽间走,要把这几个碍事儿的破东西都摘掉。
他的戒指,手镯,手链都放在同个抽屉里,蒋十安拉开一点儿把新买的这几枚都放回盒子里,正要关上抽屉时,忽然低头看到抽屉最里面,放着他比较贵重的几枚镶钻指环的盒子歪歪斜斜,还有几个翻倒的。他不记得自己最近有用过这些,于是奇怪地把抽屉整个拉出来。
蒋十安挨个将盒子打开检查,并没有遗失,指环都还好端端地插在里头。也许是张茂找手表时弄不清,所以翻乱了吧?他在角落里看到了装他同张茂的备用婚戒的盒子,随意地拿起瞅了几眼,打开来。
张茂从电梯里出来,一抬头就碰上了对面电梯里紧跟在后头上来的袁妩——其实他踏进电梯间时,已经见到袁妩在不远处刷门禁,可他假装着急上去的样子,连揿数下关门键。他在回避什么呢,好像真的做了甚错事,假模假式地要同年轻女下属撇清关系。可他并没有,他的动摇仅有可悲的一瞬,甚至都并不是情感上妄图和袁妩发生任何逾距,只不过是听到上司质疑自己的性取向和男子气概,单薄地在本就不存在的物质上晃动了一下而已。
我,我也许算是个男人吧。
但大概也不完全是。
仅此而已。
这样看来,莫名其妙的小器就显得大大地没有必要。张茂于是主动和袁妩打招呼:“回来了。”
“我就在你后面,经理,”袁妩笑了笑刷开门禁,“我叫你了,你在看手机,根本没听到。”
“哦,有点事情。”张茂晃了晃手机走进办公区域,午休正要结束,大家都从休息区回到了工位,一个个雨后春笋似的伸长脖子看推门进来的袁妩和张茂。一个个又纷纷在脸上浮现“你俩又单独出去吃饭”,“还说没有谈恋爱”,“等下群里聊”的丰富表情。张茂在工作区过道里站了几秒,想说点什么,可他终究还是抿住嘴唇,走向办公室。
他都还未拐进单间办公室的隔道,背后工位上,下属们的电脑几乎同时发出了“叮”声,张茂颇有些无奈地回过头瞥了一眼,一个个都被砸了脑袋的地鼠似的嗖得把头埋下去。唯有袁妩,正仰着脸朝他笑,她比刚到公司的时候白了许多,身上的蜜糖色几乎是rou眼可见地速度褪去,现下是个白净的年轻人了,脸颊上腾起的红晕,更强调着她的年轻。
就像蒋曜和女朋友那样年轻。
张茂一瞬间感到了自己身上臭不可闻的老男人